原文系
Rethmann, P. (2000). Skins of desire: Poetry and identity in Koriak women's gift exchange. American Ethnologist, 27(1), 52-71.
Rachok, D. (2021). Honesty and economy on a highway: Entanglements of gift, money, and affection in the narratives of Ukrainian sex workers. Economic Anthropology, 8(1), 34-45.
雷瑟曼（PETRA RETHMANN）探讨了俄罗斯远东地区的科里亚克族女性通过赠送手工制作的驯鹿毛皮礼物来建立和维持两性关系，礼物将女性的自我转化为实体，男性作为接受者理解礼物中的文化符码和关系含义，由此将关系的双方带入创造共同未来的可能性。这篇文章于2000年发表于《美国民族学家》（American Ethnologist）期刊，而本文讨论的另一篇论文于2021年发表在《经济人类学》（Economic Anthropology），作者是来自印第安纳大学伯明顿分校人类学系的拉考克（Dafna Rachok），其田野点位于乌克兰中部Kropyvnyts’kyi市区，通过对高速公路上寻找顾客的性工作者进行访谈以及NGO组织的调查，文章挑战了性工作不对等的权力关系与交换形式，丰富了性工作者作为情感主体的经济自我。
物之灵：作为情感书写的礼物
科里亚克首次出现在17世纪末的人类学文献中，它本身的词根kor就代表着驯鹿的含义，因此它不仅是一个特定族群的名称，也代表着一种特定的文化认同与生计方式。驯鹿的毛皮为冻土带的牧民提供温暖的庇护，其身体也是科里亚克人重要的生存来源。人类与动物生存于同一个生态系统中，这种亲密的相互依存关系使得科里亚克人与驯鹿之间有着强烈的精神纽带。人与动物被纳入到莫斯意义上“送与取”的循环中，相互给予与索取的交换秩序塑造着科里亚克人的基本精神面貌和生存世界。
由此美丽的驯鹿皮衣物也就反映着蕴藏于其中美丽的人类自我，在这个意义上物之灵就是人类的情感表达，更是人类自我的传递。这种情感表达与交换在文中列举的两个爱情故事中体现在女性送给男性的皮毛礼物上，Larissa通过赠予Volodia亲手缝制的毛皮手套来使得这段关系得以建立，而珍稀的白鹿绒头套为关系的进一步深入发展提供了契机。同样的情景发生于Liuba和Igor的关系中，作为一名科里亚克女性Liuba吸引Igor的方式是赠予对方一双精巧的靴子，而Igor作为接受礼物者也回馈了女方应有的关注与尊重。这两段发生在科里亚克的爱情故事都表明了女性精心制作的毛皮礼物能够成为建立关系的有效载体，这些礼物展示了女性对于和勤奋可靠的男性共同打造未来的可能性期待。
这种礼物交换之中关系建立和维护的关键就是莫斯所谈的“物之灵”，以及以此为基础的一套给予、接受与回礼的义务。文章题目中skins of desire（欲望之肤）一语双关的用词暗示了皮毛礼物中蕴含着的情感元素：对建立和发展关系的渴望。看似平常的礼物作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发挥御寒保暖的作用，正是这些不断被注意的日常用具礼物将受礼者的感官体验与深层情感联系起来，感受到送礼者的女性美与能力，塑造着共同创造美好未来的可能。因此，礼物就是文化表达和女性情感的双重载体，“物之灵”是建立、维护和延长关系的重要纽带。
礼物中的张力：经济权力与人情往来
在科里亚克的例子中基于社会分工的两性身份地位是相对平等的，而Dafna Rachok的文章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观察礼物中张力的新视角：在性工作者与客户之间这种悬殊的权力不平等状况下的经济行为和人情往来。性工作者似乎并不是处于无权的弱势地位，其工作性质是对情感活动与经济生活之间极端对立的挑战，当然，当我们将性工作者的“工作”与强奸、卖淫等词语区分开来时，本身就代表了某种意义上对传统的突破。在固有的观念中，金钱和商业归属于工作的公共领域，而亲密关系、欲望和快感则属于家庭等私人领域。但这似乎赋予了金钱某种超脱性质的魔力，能够在性工作过程中使情感商品化，将人际关系迅速转变为非个人的关系。
在乌克兰当地性工作者的自我叙述中，市场性质经济与礼物的交换是并存的。文中Nelia与其客户的互动体现了关系的复杂性，不论是以金钱的形式还是以礼物形式出现的物之补偿都没有使得这段关系“钱货两讫”，而是起到了延长和维持关系的作用，并且蕴含了对受礼者情感付出的感激。客户占据着权力和经济的优势地位，因此通过金钱和礼物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情；同时性工作者回报给客户的则是一个相对安全的空间来实现他们的性幻想，以及适当时候表现出的情感投入。赠予性工作者的礼物中体现了相当有趣的张力，经济交往之外的礼物使得双方被嵌入到各种感情与经济纠葛的循环中，由此建立在信任上的关系通过不断的礼物交换实现了自身的再生产。
同样的逻辑也适用于性工作者之间的关系中，竞争、合作与互惠性的人情往来在乌克兰的田野中持续发生。客户的数量和质量决定了性工作者的日常生活能否维持，但分享和合作机制增加了关系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格雷伯关于“债”的论述为这种隐藏的关系形式提供了解释视角。Marina和Nadia的故事是一个未能达成互惠关系的典型。Marina帮助Nadia拿回护照后她感受到对方欠自己的人情债，她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存在着暂时不平等，但Nadia没有回应Marina需要帮助时的请求，这就破坏了关系维持的可能，切断了两个个体间的互惠循环。性工作者与当地公交车司机和公路警察的非正式关系也遵循着债的逻辑，以人情循环的形式发生的礼物交换不仅创造了“负债感”来维持关系，也起到了再分配机制的作用，使得处于边缘地位的个体获得了依靠个人权力难得的资源。
礼物、纯粹关系与亲密关系民主化
吉登斯在《亲密关系的变革》中论述了现代化中国浪漫之爱向融汇之爱的纯粹关系转变，纯粹关系是以“情感上的给予或索取平等”、权力平衡和相互独立为前提的（吉登斯，1992:58）。在纯粹关系构建的两性关系中似乎不存在礼物交换承担的延长关系客观需要，关系的建立和维护皆出于介入双方的独立愿望，因为任何一方都可以随时提出结束关系，信任就成为纯粹关系中脆弱的维持手段。这种关系的建立是社会性别平等趋势的表现，平等成为这种亲密关系变革的内在因素，最突出的是女性挣脱了束缚她们的家庭环境进入到更广阔的社会空间。
融汇之爱是亲密关系民主化的理想型，但是在现代社会性别平等也产生了一种附带效应， 即两性角色失衡。男性往往陷入一种认输的境地(戈德伯格，1979:163)，男性对于结婚和满足经济需要感到厌烦，由于努力工作使男性寿命开始短于女性的医学和心理学也导致男性 叛逆。“不负责任感、自我放纵和对其他人的要求报以孤立的淡漠”在男性中成为一种社会氛围(厄伦雷契，1983:169)，这种氛围部分程度上解释了常见的“妈宝男”现象，他们不满女性忙于事业而忽视家庭事务，于是选择成年后还继续和为他们洗衣做饭的母亲生活在一 起，或者说，当男性崇拜被祛魅后，成为弱性别的心理落差使得男性去向原生家庭寻求认同 和归属。
物之灵在纯粹关系中也无法存在，这种基于传统文化心理认同的礼物交换模式在吉登斯意义上的纯粹关系中被打破了。但我们必须意识到，纯粹关系嵌入在吉登斯对亲密关系变革的整体论述中，与其生活政治和解放政治的观点相联系。纯粹关系中那些宝贵的平等、协商、民主原则，经过爱欲的文化建构进入更广阔的领域，譬如友谊、代际关系等等，就为现代的民主化提供了通路。亲密关系的变革推动着大众心理和交往原则等社会变化，从潜在的意义上说，“自下而上”的变化可以从个人政治引发解放政治，最终达成最广泛的生活政治民主化。但是，在最普遍的日常生活中，两性关系中的亲密、责任和义务更需要莫斯意义上的礼物来维护，通过礼物所承载的物之灵不断被给予、接受、回报的交换过程达到亲密关系的长久维持和社会自身的道德再生产。
参考文献
Giddens, Anthony. 1992. The Transformation of Intimacy: Sexuality, Love, and Eroticism in Modern Societies. Cambridge, MA: Polity Press.
Rachok, D.(2021).Honesty and economy on a highway: Entanglements of gift, money, and affection in the narratives of Ukrainian sex workers. Economic Anthropology, 8(1), 34-45.
Rethmann, P. (2000). Skins of desire: Poetry and identity in Koriak women's gift exchange. American Ethnologist, 27(1), 52-71.
赫伯·戈德伯格，1979，《新男性》，纽约:西格奈出版社。
芭芭拉·厄伦雷契，1983，《男人的心》，伦敦:普鲁托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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