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纪要 | 当代人类学讲坛(二十九)理论性别Ⅱ:什么是女人?

发布者:刘秋芳发布时间:2022-08-13浏览次数:164


        2016330日,加州大学尔湾分校的詹梅教授主讲“理论性别”第二次讲座。整场讨论分为两个部分:在第一部分的讨论中,同学们针对前一次讲座介绍的女权主义理论与詹梅老师交换了意见;第二部分则围绕“哺乳动物”的命名过程对“什么是女人”(What is woman)展开讨论。

  

第一部分


        在前一次讲座中,詹梅老师介绍了STS领域中女权主义理论的主要观点和发展过程。在本次讨论中,同学们针对实践主义(Hilary Rose)、观点/立场主义(Nancy Hartsock Sandra Harding)、后结构主义(Donna Haraway)这几大理论流派与詹梅老师进行了探讨,以下是同学们和詹老师的讨论记录。


  

同学:上一次讨论中我们了解了女权主义理论STS领域中的主要流派,想问一下老师这些理论的发展与当时的运动/现实的关系是什么样的?


詹梅:首先,在20世纪50-60年代时,美国妇女的地位是很差的,这在很多人类学的著作中都有反映。有一本人类学著作叫American women’s frontporch,美国东部的房子门前都有一个半露天的走廊,这是女性的临界区域(liminal space),也就是说女性并不能真正进入公共生活。


还有一个例子,斯坦福的女性主义人类学是非常有名的,70年代时就出来了一批女性主义人类学家,比如Michelle Rosaldo,她是Renato Rosaldo的妻子,后来在做田野的时候摔死了。Michelle去世之后,她的丈夫非常有感触,写了一本书叫Culture and Truth,并因为这本书而成名。当时大部分女性都是作为妻室进入斯坦福,没有正式的工作,都是临时工作。这些都是非常优秀的人类学家,但是在6070年代,她们是根本不被社会科学系统所接纳的。


所以我们看 Hilary Rose(实践主义)的文章可能会觉得有点简单,怎么会只要女性进入这个领域就能改变?但那个时候是真的没有这样的女性经验,是这样一个背景,所以她是跨出了第一步。

  

到了立场/观点主义,就是比较讲意识形态的,她们强调不能停留在让女性参与到科学研究中——因为女性的参与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科学生产的价值观。立场主义认为实践主义绝对不谈理论是做得不够的,如果真要与男权的科学一争长短的话,必须要提升到理论的高度。观察那个时期更广义的女权主义著作可以看到,当时的女权主义都是很具有抗争性、对抗性的。虽然她们主要还是从白人中产阶级女性的视角来讲的,但是那时第三世界的女权运动也已经崛起了。


立场主义兴起的另外一个背景是,在60年代末70年代初,结构马克思主义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代表人物布迪厄、阿尔都塞、葛兰西,都是很讲意识形态的。结构马克思主义是对1968年学生运动的回应,学生运动失败后很多知识分子开始思考,为什么工人阶级没有响应学生运动,因为根据原来的理论工人阶级是代表最新进的力量的——从而产生了结构马克思主义理论。

  

80年代末90年代初,Donna Haraway 这些后结构主义的女权主义学者,受到福柯的影响很深,她们认为你的社会位置不是固有的,而是经常在变动的。


福柯对权力的解析是很深刻的,他认为权力不仅仅是压迫,权力也是能够生产出对自我的认识、各种社会关系,能定义什么是正常、什么是普遍。福柯是一个后结构主义者,不是一个后现代主义者,90年代的时候我们对福柯的争议也很大,有些人说凡不是实证主义的,就是后现代主义的。这当然是不对的,福柯是一个后结构主义者,他认为社会结构不是原来就有的,而是在权力关系中产生的。福柯的后结构主义研究并不是以现代为基准的研究,不是对现代的回应,他对宏观理论并没有什么兴趣,每一个研究都是一个case study,对他来说这个现象本身就是一个理论,不是抽象的理论。(后现代主义主要是集中在城市规划、设计、艺术,和资本主义工业化的关系比较大。)



80年代末90年代初,美国艾滋病爆发,当时有很多的女权主义学者都关注艾滋病。对艾滋病的分析成为后结构主义的一个例证,在治疗艾滋病的过程中,有很多原先互不相关的组织都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加入到这个运动中来。所以后结构的女权主义不是本质主义的,她们认为针对不同的问题可以整合不同的力量,即使是原先立场相对的力量也可以团结起来。团结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在具体的情境和项目中组合不同的力量,这与立场主义所主张的机械的、古话不变的团结是不同的。


到这时,女权主义已经不只是女性的问题,她们会关注艾滋病,会在分析中加入阶级、种族、国族等内容。这样女权主义的应用范围就变得很广,成为了一种方法论。

  


同学:请詹梅老师再解释一下后结构主义女权主义对建构主义的批判。


詹梅:其实我认为“建构”没有什么问题,当然建构主义也有很多种,但关键是建构并不等于“假的”——这种对建构的误解很多都是建立在二元论上的。Donna Haraway 对建构主义的批判,我个人感觉不是太公平,她针对的是比较极端的建构主义,比较接近虚无主义了。这个时期女性刚开始有声音有话语权,忽然有人说这些都没有什么实质的意义,都不是真实的,只是话语(discourse)而已,Haraway 对这种论调是有不同意见的。



同学立场主义从马克思那里借用阶级分析来分析性别,提到受压迫者的视角,很有启发。但是受压迫方应该会受到压迫方的主流话语的影响,因为毕竟压迫方占有资源,这是不是会阻碍受压迫方形成他们的观点?而且压迫和受压迫的位置是会变的,那所谓的受压迫方在“认识论上的优越性”又如何体现?


詹梅:是的,所以Haraway 说根本没有什么纯粹的压迫和被压迫,后结构主义对于立场主义的批判就在这里。能形成理论话语的很多女性,很多都是能够受到高等教育的女性,这种立场主义经常让大家都被代表了——比如我的观点就是普遍的女性的观点。

  


同学:好像西方马克思主义中有一种观点认为,从这个结构内部去抗争是不可能的,只是另一种强化结构的方式。但我看后结构女权主义好像兴致勃勃的样子。


詹梅:是的,所以这也是 Donna Haraway 批判福柯的地方,福柯是很绝望的。福柯认为权力是无所不在的,比如讲到19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的性压抑,福柯说这个时代其实是讨论性讨论得最多的,而且都是讨论各种“非正常”的性行为,对这些“非正常”的性行为的讨论就是为了生成“正常”的性。所以他觉得你讨论这种“非正常”,还是在助长“正常”的结构。但是福柯的理论没有办法解释社会变化——然而历史的确是在变化的,所以后结构女权主义认为我们现在正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不能那么绝望。

  


同学:Nancy的文章里将资产阶级和工人的关系套到男女关系上,还有对黑格尔提到的主奴关系的直接搬用,似乎很理所当然,但感觉好像有一些问题。


詹梅这个类比是从一个抽象的理论到另一个抽象的理论,没有脚踏实地,针对具体的问题。有一个女性理论家Susan Buca Morss,她写过一本书《黑格尔和海地》,解释黑格尔的主奴辩证并不是凭空想出来的。当时发生了海地革命(奴隶革命),黑格尔接触了很多海地革命的材料,所以他说主奴关系的时候不是在说一个抽象理论,而是有具体的历史情境的。马克思对黑格尔的挪用,已经是抽象到抽象,把主奴关系变成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关系,具体的历史情境被抽空;从马克思到女权主义更是如此。所以Haraway说所有的知识都是情境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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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讲座推荐读物:

Nature's Body:Gender in the Making of Modern Science

Londa Schiebinger, Rutgers University Press


  

第二部分


        围绕Nature ‘s Body 一书的第二章 Why mammals are called mammals,詹梅老师带领大家就“女性是什么”(What is woman)这一主题展开讨论。Nature’s Body这本书是历史学家Londa Schiebinger 针对1718世纪的自然学者(naturalists)的研究,第二章集中介绍了著名的自然学者林奈(Linné)对哺乳动物的命名与女性社会地位的关系。

  

        首先,詹梅老师介绍了本书内容的相关背景。在17世纪的英国革命中,国王被砍头象征着君权神授的思想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自此,曾经作为绝对权力的神权和王权被瓦解,自然开始作为新的绝对权力出现——在霍布斯和波义耳针对空气泵的争论中,自然从文化和社会逐渐脱离开来,自然和社会的二元对立从此建立。


        在1718世纪的启蒙运动中,孟德斯鸠、卢梭、伏尔泰等人都对大自然很感兴趣,都将自然看作超脱于社会之上的东西来研究。也是从这个时候起,社会秩序开始以自然规律而不是上帝的意志为基础。


        在这个时期出现了一批自然学者(都是男性),包括奠定现代物种分类方法的林奈:在当时对于“存在”观念的巨大变革时期,将物种一个一个区分开来,意味着要找出它们在自然中的位置。

  

        Nature’s Body一书关注了林奈的生物分类命名方法,詹梅老师对此进行了分析和讲解。林奈在1758年为生物进行的分类,到目前为止仍然被沿用。这一分类包括哺乳动物、鸟类、两栖动物、鱼类、昆虫和爬虫——在这一分类中绝对大多数的名称都是是照搬亚里士多德的分类命名,唯有“哺乳动物”(mammals)指向了一个性器官。


        正如书中介绍,哺乳并不是“哺乳动物”唯一的、最重要的特质——这种动物在亚里士多德那里的命名差不多就是“走兽”的意思——为什么不叫多毛类,不叫空耳类?詹梅老师提醒大家必须关注到,这一命名并不是唯一的、必然的。


        Nature’s Body 的作者认为在林奈提出分类法的时期,女性的社会地位存在着很大的争议,这使得女性的性别在构建自然秩序中变得很重要。当时有很多受启蒙运动的男性知识分子认为女性就应该呆在家里,因为这是自然规律,女性的自然属性就是哺乳、抚养孩子。从这个时代开始,女性和自然的紧密关联就被建立了起来。


        詹梅老师进一步补充道,事实上当时在法国,90%的妇女都不是自己哺乳的,都是依靠职业乳母来哺乳。那个时候就出现很多医生、政治家都支持母乳喂养,希望女性回归家庭,回到她们的“自然”位置上——实际上是不希望女性参与公共生活。关于女性的哺乳问题一直都存在争论,比如5060年代我们会说母乳喂养是落后的,要用奶粉喂养;现在又说母乳喂养好,呼吁女性都要母乳喂养。母乳喂养这个问题一直和特定时期的“现代性”联系在一起——“自然属性”只是一种借口。


        詹梅老师分析了另一个争论很激烈的问题:生产。以前接生都是接生婆的事情,在那个时候出现了以男性为主的妇科医生,怀孕、生产也都从生活中的一部分变成了一个病理问题。在这个过程中女性的知识被抛弃,替代以男性的医学(科学)知识。生产问题也一直处于争论中,在美国有很多人一直都支持家庭生产。

  

最后,詹梅老师带领大家梳理了哺乳命名过程和女性社会地位建构之间的联系。

哺乳是女人和雌性有毛动物共有的特征,“哺乳动物”这一命名将“哺乳”作为对人和动物的不可分割性的代表,意味着女性代表了人的兽性和自然性。与此相反,男性作为智力的象征则代表着人和动物的区别。因此很长以来说到男性的时候人们就关注他的智力、能力,说到女性的时候就关注她的身体的功能、生殖的能力、自然属性。

  

复旦人类学 吴筱燕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