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梦又称作清醒梦，是20-21世纪以来西方新近时兴的修行派“潮流”，清明梦修炼者称呼自己为“梦修”。清明梦的存在和研究理论出现得非常晚，20世纪才有人以文献的方式指出它的存在（荷兰医生：frederick van eeden，1913），直到20世纪中后期，学者，或称作感兴趣的修者依然对清明梦的物理属性进行考核，譬如结合睡眠周期理论，研究清明梦与快速动眼期的关系等。然而，这新近时兴的新“修潮”却在极短的时间内席卷了美国大陆，并蔓延到整个世界——中国现在已经出现了数十万的梦修者和许多对此感兴趣的信徒。在新宗教、新信仰、新神秘学思潮四处涌起的20世纪和21世纪，清明梦是前景、发展态势和影响力最大的一种修炼方式之一。
清明梦不同于宗教的传统，它更近似于西方另一种关注超自然的传统，即对灵、轮回、命运、生命未知的关注。这一种对超自然现象的特殊好奇，事实上存在于各个时代各个地区的人类对超自然的认识中，范围内涵也十分广泛，但在学术研究中，往往只有其中的宗教学和民俗学以焦点的方式被人关注，许多其他超自然信仰被忽视，造成“超自然”定义的狭隘化和要素缺位。譬如，在中国，研究巫文化的传承的人少于研究佛道宗教的人，在西方，对占星术和预言的关注低于对基督教传统的关注。而实际上，这些被忽视的超自然观念（如巫医、苗疆蛊术、轮回转世说）很可能会形成无文字的传统，在特定时间、地域内，对文化产生着极深影响。
这一类传统在西方更倾向于神秘学的范围。在可见的研究资料中，这一类超自然传统——下文称为神秘学——的研究都具有以科学视角和科学精神作为研究方法的特点。从中世纪开始，宗教与科学仿佛带有先天的矛盾，然而这矛盾却在神秘学中如此简单地不存在，而成为了一种互溶和共生关系：神秘学借助科学常识逻辑来降低接受难度，提高印象上的公信力。通过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的研究，证明出神秘学的神奇诡变，直到最终进入自己修潮所倡导的完全“迷信”和玄奥化的境界之时。科学对于神秘学来说，犹如一根帮助神秘学奠基，打消信徒不信任感的拐杖。
*清明梦与科学*
这一点，在清明梦上就是一个极好的代表。它在本质上吸引修徒的方面，在于它的神秘学解释和现实功用（实用价值）：鬼压床、梦中神游、梦中梦、重复梦、连续梦、梦的怪异形象意蕴、梦中的强烈真实感和梦醒后清晰得令人诡异的记忆，对于一切人类日常生活（做梦）中时常遇到的偶发现象，有一套清明梦的体系对它进行解释：鬼压床与噩梦并非不能把握，若在此时把普通梦转化为“清明梦”，进入“出体”阶段（梦中神游、……百度百科），就能够消解噩梦，从噩梦和梦中的不能动弹中解脱出来，进入平和的普通梦或者清明梦中；梦中梦、梦的怪异形象意蕴、连续梦、感觉梦到前世，是因为梦里见到的人/物，都是你自我的一部分子人格，梦中感到威胁的事物是你现实里的恐惧在潜意识中的投射，或者潜意识对你的提醒，任何内容不合常理的梦，都具有它的现实影射意义或玄学意义；梦的强烈真实感和梦醒后的记忆清晰，是因为你自然地从普通梦进入了清明梦阶段，这和睡眠周期、快速动眼期等科学概念相关；梦中神游，也许是你真的梦到了前世，也许是你的灵魂出体的一种活动，也许是清明梦功力大成的标志……
从上段的解释可以看出，信徒一开始对清明梦感兴趣，是在于它：1，所描述的现象（怪梦）非常常见。2，它或是满足并激发了听众的好奇心、或是给梦加以科学解释。3，他给予了解决方法。一位清明梦受访者解释，一开始接触清明梦是在512汶川地震期间，看到清明梦百度贴吧的宣传帖子，讲述了许多日常的怪梦现象：鬼压床；连续梦；预言式的梦；梦醒后记忆特别清楚的梦……并说明这一切都可以用清明梦的理论解释，最后简单地写了修清明梦的四大好处：驱散噩梦，游戏梦中，挖掘潜能，以梦修心。她是个多梦的人，常常做奇怪的梦，本来就对梦十分好奇，见了帖子就去了贴吧研究清明梦，从此成为了梦修，走上“以梦修心”的道路。
尽管清明梦的高层梦修，总会将梦与一些“迷信”般的事物联系起来。比如一位文章经常发表在国际清明梦研究中心内部刊物上的梦修曾声称他进行过这样的实验：在梦中，将意识集中到生病的小指，然后以火焰焚烧，醒来之后病情痊愈；高层次的梦修们研究着潜意识、显意识与宇宙真相的关系，试图通过清明梦，让潜意识与显意识融合，从而实验是否一个“完美”的意识形态就能看清宇宙的真相；追问灵魂是否不老不死；试图出阴神、出阳神（阴神是丹道术的一种说法，通过修炼，自身意识可以形成能量体，使得意识能够独立在物质界存在。而阳神是超脱生死轮回的，可以不灭）等……但清明梦好奇者，最先接触到的现象问题是日常现象，最先接触到的理论是科学理论。清明梦呈献给初级人士的理论是以科学做为论据，支持一些看似荒诞的猜想的，然而，在梦修进入到中层或更高层的修行中，遇到的新的问题，就不再有用科学来解释的先例。梦修们开始用梦、潜意识、转世、灵魂、宇宙、灭亡的观念阐释这一切。可见，清明梦的理论上和科学不但不冲突，反而是借助科学来建立一种对“梦”的信赖，让梦修产生一种近似“一切皆梦，梦即一切”的习惯性思维（譬如：梦中遇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具象；通过做梦你可以接触许多你接触不到的事；你可以改变你本以为不能改变的东西；梦是能达到一切——包括沟通天地，不老不死——最好的方式等）。此时，“科学”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梦修的思维中只需要靠对梦的绝对信任来进行推理和判断，而不需要科学来坚定他的观点了。
还是比如鬼压床和噩梦，这是刚接触清明梦的梦修最容易见到的课题（现象）。清明梦的理论体系，是将两者的神秘色彩剥除，变成科学化的解释。传统常识中，称梦中忽然惊醒，想动却动弹不得（有时甚至会感到部分身体有压迫感，血液不流通，身体很重）的情况为鬼压床，当做是被鬼压住了。而清明梦理论认为，这是睡眠麻痹，其实此时人处于半睡半醒状态，意识上不算是完全清醒，只是做梦者以为自己醒了。他运用睡眠周期理论对此进行解释：人的睡眠周期是固定90分钟一周，其实一夜的睡眠是由无数个90分钟睡而又醒的连缀而成，只是睡眠者不曾发现。在“鬼压床”的睡眠麻痹中，只要睡眠周期的90分钟一到，“鬼压床”就能结束。而在噩梦中，梦到的一切现象，其实是现实中的压力和你自身的人格的具象化。梦是潜意识活动，潜意识总是最了解你最恐惧的东西。走以梦修心路数的梦修，会把噩梦当做修炼身心、修正性格上的错误的好机会。如一位受访者说，“我曾经在清醒梦里打死一只想要吃我的鱼，醒来后显著地察觉到自己的性格发生了改变。那次让我觉得很震撼。”
清明梦有自己的面对梦、解除梦境困扰甚至通过梦解决现实问题的一套方法。遇到鬼压床的情节，梦修会有意识地放松心态，让思维转向另一个方向，而不是紧紧锁定在“恐惧”和“有鬼”的思维中，以引导梦境变换场景。譬如之前以梦修心的梦修，她在清明梦中，会有意识地将所遇事物当做，现实世界的某种具象化，要破除它，以完善自我。“在梦里，你会见到自己潜意识的化身，见到自己的子人格。比如，在梦里见到一条要吃我的鱼，如果把它剖成两半，可梦中是不遵守现实规则的，说不定鱼会变成两头。但你如果上去抱一抱，也许就会变成美人鱼。梦的变化，取决于你对待它的态度。潜意识会在你做出行动前根据你的态度给你安排好你要的答案。”而用清明梦的方法做噩梦，可以给显意识以接触到潜意识的机会，在梦中用亲近、阳光的态度去面对自身人格的缺陷、现实的压力，对现实中心态和性格的重塑都很有好处。
*清明梦的“信仰”与宗教比较*
也许是因为清明梦与科学观念关系太过紧密，它并没有强烈的信仰感。事实上，它大概除了“信任超自然力量”这一点之外，和“宗教”没有多少类似处。它没有固定的仪式；没有统一的对生命阶段的解释；没有禁忌；没有师道传承；没有饮食规则；没有信众大型活动；没有对虔诚、对信仰的要求；修者对修梦的态度，可能是崇拜信任、可能是以科学探索精神做梦境实验，也可能是跟着修潮玩一玩，可能是当做玩网络游戏一样尝试做更有趣的梦，都是非常自然的；也没有衍生出和宗教相关的处世哲学体系——大概只能说得上是梦修都有在梦境和超自然方面比较独特的世界观。
对于梦修，唯一可能算得上信仰的概念是“梦”。借助弗洛伊德的梦境理论建立的对梦的共识中，梦承载了一部分“无意义的精神活动”和“潜意识”的科学意图。如受访者说：“梦是潜意识的舞台，而现实中是显意识的导演。清醒梦创造了潜意识和显意识直接沟通交流的途径，所以我们可以直接和潜意识对话”。此外，它还暗示着科学所不能解释的与肉身的关系，譬如梦修试图在梦中为自己治病，醒来之后病愈的事；和与宇宙、与真理、与灵魂的关系。
梦修式的世界图式里，“灵魂”的存在是非常独特的一部分。他们几乎都认为灵魂是存在的，灵魂是一种更接近真理、与宇宙关系更近、更可能达到永恒的东西。这一点在中前期梦修的行为（如学习解梦，练习控梦，以梦调整自己的心态）中，并没有明显体现，但这实际上梦修们作为默认的一种意识，在接受了“清明梦”观念的同时，就悄悄种在意识的角落里的。如受访者说的“很多人玩这个为了证明灵魂存在或不存在”。这种灵魂观会在更高阶的修行中体现出来，此处不再赘述。
清明梦修者的信仰很杂、程度不等，这一点和新时代修潮的特征是一致的。有人相信梦境有特殊的意义而去修梦，也不乏根本不在乎梦是否具有宗教性或神秘色彩的修者。对于大部分的初阶梦修而言，清明梦的实用性意义非常关键。清明梦体系简化为一个个指导性的步骤，对于噩梦或鬼压床患者是最好不过的解决方法，此刻选择清明梦，就如受伤的兽类凭经验去选择身边的草药，近似于一种本能，未必经过深思熟虑的是否皈依、是否可信的判断，这是清明梦的一种实用主义的风格。
*清明梦修行路数和功能*
清明梦大体上分为四种途径：驱散噩梦，游戏梦中，挖掘潜能，以梦修心。驱散噩梦是实用派，把清明梦当做疗养手段。游戏梦中是提高梦中的五感、记忆和真实感，增强一部分的控梦手段，让自己在梦中也可以做到有目的的享乐，如受访者所说“还是一款大型全息网游哦”。挖掘潜能是更接近神秘主义的一派，探索梦境对身体潜能的激发程度，灵魂对肉体的影响程度等；以梦修心是借助梦来调节自己面对生活的态度，修复性格缺陷等。
修行清明梦，一开始是要通过梦前冥想等方式，试图在梦境中保持短暂的清醒状态，即有意识状态；接下来是通过各种小窍门，尽可能长久地保持这个状态；然后是将意识融入到梦境中去，一部分人会走上控梦的道路，一部分更青睐于记忆后解梦，一部分单纯在梦中享乐，还有许多人会将梦当做沟通神秘世界与现实的桥梁，在梦中看到“前世”等等。
在修行中，有许多技巧性的辅助手段和科学方法会用到。譬如为了达到“有意识的睡眠”状态，会利用90分钟睡眠周期，将起床时间调整到习惯时间的90分钟之前，设定闹钟起床，这样持续一个礼拜之后，恢复原先的作息时间，那么当闹钟再一次响起，脑海会习惯性地提前90分钟进入清醒状态，而身体依旧处于睡眠状态，这90分钟之后进入清明梦就相对容易得多；譬如在清明梦中，人一旦意识到是在做梦，清醒意识就很容易因过于固定的念头而瞬间消退。为了使初学者尽可能地保持清明梦状态久一些，一位清明梦修行的前辈提出可以在梦中让自己听音乐，耳边一直单曲循环那一首音乐，以在梦中给自己营造一个稳定的环境等。当梦固之后，这些辅助手段可以逐步消除。
*清明梦的宗教来源*
清明梦并不是凭空出现的事物，它的前身是冥想。冥想作为一个广泛使用的宗教修炼手段，在许多教派中都有所展现，属于重要的步骤。譬如丹道、密宗梦瑜伽、佛教，气功等等，都要通过达到冥想状态，来进入一种适合修行，感受“气”感的练功状态。只是在其他宗教中，冥想是辅助手段，是为了实现目的而采取的步骤，但在“清明梦”中，冥想成了目的而非手段，达到一个纯粹的冥想、并完全靠冥想本身来实现自己的生活上或科学上或神秘意义上的追索，成了清明梦修潮的全部目标。
*清明梦的吸引力来源/与新时代修潮的关系/现代宗教特征*
清明梦的神秘学特征，既是它吸引力的来源，也是笔者起初最不能了解的梦修去研究清明梦的方面。我不能想象出，不因为一种信仰，也不因为现实上的习俗或者确定证明了的好处，那么多人一起修行同一件事情，这有什么用？为啥会修行这个？然而受访者对我的疑惑，似乎一样不能理解。
“……（清明梦）很多宗教都有相关的修炼，现在的梦修只是把它们都拿出来，放在一起做科学探索。为了什么？为了好玩。神秘，好奇，探索未知领域，这本来就是人的本能之一。修梦者修梦，或者是做科学式的实验，是对这种现象如何发生和怎样让它更多发生，以及它还可以达到怎样的境界，做一个尝试。”
清明梦和许多新时代修潮（我还是认为这个词比宗教更合适）有着共性：没有固定的规律、没有确定的人群、没有太多共性。梦修都是按自己的步调在修梦，按自己的喜好去决定梦中做什么，控制梦还是解梦。清明梦甚至没有一个特别明确的理论体系，而且对已有的理论包容性很强，譬如它在生理科学上对睡眠周期等理论的接受，在梦境上对心理学的解梦思想（如弗洛伊德）的接纳等，大有：“不管你是哪一门哪一派，凡是我觉得有道理，和我又不冲突的理论，我就拿过来用”的态势。清明梦的修众也非常零散，它在中国没有固定的文献资料和活动群体，集会地点就是一些论坛和百度贴吧，有着很强烈的过客特性。在修梦中，梦修的个体性因素也强于集体性因素，因此修梦非常自由。
新时期修潮和过去的宗教相比，最大的不同在于：求诸于内和求诸于外。过去的宗教将超自然的存在都视作外物，或是自然神，或是无所不能的上帝，掌握着宇宙的真理和一切人所不能接触的超越性力量，能够主宰命运和一切。而清明梦一类的新时代修潮，是将把握到超越性力量的关键放在自身身上，无论是通过梦或者修行，都是通向自己的灵魂，而不是祈祷于外在的某个神或上帝，而是在对自己灵魂、潜能或潜意识的挖掘中，那些神秘的存在——如前世、真理、宇宙真相、不生不灭等等，都是在自身灵魂的内部寻找到的。这一点和新时期的流行小说的趋势有不谋而合：外在信仰越来越少，或者经常作为腐朽文化的标志，成为主角所代表的自我、自信、“我命由我不由天”精神的反对敌人。而普通人/个人的主体力量逐渐成为所提倡、所赞扬的中心，也许是因为这个时代的人愈发自信而不愿他信的原因，也许是人们的自我意识和对个人存在感的要求更加强烈的原因。
注：本文为2012年文化人类学课程作业
文章作者： 邹琳
编辑：陈若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