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 文化人类学 吕喆
2015年夏天，黄石公园又迎来了客流高峰，而工作人员频繁发现，许多抽水马桶座竟然破裂，管理员百思不得其解，什么人能把马桶圈给坐裂呢？公园招收了一名中国学生，谜底才被揭开，原来是被中国游客给蹲坏的！因为中国人习惯使用蹲式公厕，所以很多人会踩在马桶圈上如厕。黄石公园的管理者为了让游客能够正确使用马桶，在42个马桶间贴上了图示，告诉亚洲游客们如何正确使用马桶[1]。看到这里，我不禁笑了笑，黄石公园的管理者未免有些族裔中心主义，中国人难道真的不会用坐式马桶么？
在笑管理员不懂中国习俗的同时，我也不禁感叹，那些能蹲在马桶圈上的保持平衡的人真厉害！其实生活在中国的我们，每天可能都会蹲一次公共厕所，每个人都有在平地上蹲得稳如泰山的技能，即便是像复旦第六教学楼那样一条水沟的卫生间，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蹲下去。然而生活在欧美的人，他们没有这种卫生间，而且他们也不能稳稳地蹲着。大多数美国人蹲下来的时候，不能全脚掌着地，而是把重心放在了前脚掌上，如果要全脚掌着地，则会感到很勉强，腿部的筋也会疼痛，最终保持不了平衡向后倒在地上。美国人很惊奇亚洲人随时都能蹲下来的技能，并赋予这项来自东方的奇妙能力一个名字——Asian Squat。而很多亚洲的小伙伴们也很惊奇，自己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蹲的，世界上竟然还有人做不到？
美国的新媒体BuzzFeed还发布了一个短视频——Can You Asian Squat？[2]这个视频在2015年9月发布，在Youtube上有3200多条评论。在这个视频中，亚裔的主持人师范了正确的蹲法，展示了自己自在地蹲着看手机、玩pad、吃零食的功力，并且随机采访了几位亚洲学生和欧美国家学生。
正确的亚洲蹲姿（Asian Aquat）如左图所示
亚洲的学生都很轻松地蹲了下来，一位亚洲男生表示很惊讶，他问道：“我一直是这样蹲的，除了这种蹲法还有别的蹲法吗？”一个中国的女孩子“亚洲蹲”着和主持人说：“在中国的很多旅游景点，蹲着休息的游客是非常常见的。”还有一个亚洲男生告诉主持人，他觉得这是与亚洲人特殊的腿部和腿部构造有关的，他做过一点研究。当采访到欧美的学生，画风瞬间变得摇摇晃晃。一个男生尝试着用全脚掌着地，蹲着对镜头说：“这感觉有点疼啊。”另一个男生只能蹲到马步的位置，就蹲不下去了。有两个欧美姑娘确实能蹲下去，但过不了几秒就向后倾倒，一个姑娘觉得这也许是一个瑜伽动作。当然也不是没有人可以蹲下去，有一个外国小哥就稳当当地蹲着接受了采访，他说：“我在中国观察了好久了，街头巷尾好多蹲着的老人或者中年人，甚至蹲在一起谈论生意。”
真的像那个亚洲的男生说得一样，因为生理结构的特殊性，只有亚洲人能稳当当地蹲下来吗？
显然不是这样的，事实是非亚洲人也能蹲，亚洲人也有不能蹲的，简单的生物决定论不能解释这个问题。举一个例子，我曾经去新加坡交流一学期，新加坡的公厕十分贴心，会设有两三个蹲式便池，每次教学楼的厕所在排队的时候，我都会绕过排队的新加坡女生，径直走进最里面的蹲式便池。我好奇地问一个新加坡的女生朋友，为什么大家不喜欢用蹲便池呢？那个女生说：“我蹲不下去的，感觉会失去平衡东倒西歪，所以觉得那种蹲便池很恐怖！”她是纯纯正正的华裔，却依然蹲不下去。
简单浏览一下视频的3200多条评论，很多欧美人确实都做不到Asina Squat，但是也有几位网友表示，自己不是亚洲人，但是很享受蹲下来的姿态，觉得很舒服。几个印度的网友说，他们在印度就是这样蹲着上厕所的。还有几位俄罗斯网友愤愤不平，说This is Slav Squat, not a Asian squat 强调这明明是Slav Squat！Keep it cheekybreeky！
原来蹲不仅仅是亚洲人的神技，战斗民族比我们还能蹲出花样！Slav Squat（斯拉夫蹲）和“亚洲蹲”的蹲姿一样，但是“斯拉夫蹲”比“亚洲蹲”更加出名一些，因为它有几个标志性特色。第一，典型的“斯拉夫蹲”者需要穿着条纹运动服，squatting slavs in tracksuits是很有名的，tracksuits是它们的标志。第二，“斯拉夫蹲”者手里要拿着酒瓶或者烟，这样才够有范。
条纹服和烟酒——Slav Squat不可缺少的神器
在WierdRussia网解释，Slav Squat特指一种街头混混常做的姿态，蹲在地上，手肘撑着膝盖，两手几乎着地。除了烟和酒瓶以外，典型的Slav Squat还可以手指转钥匙圈，或者拿着一包纸袋的葵花籽，蹲着嗑得噼啪响，有时候小混混还会把瓜子放进空酒瓶里玩。这种姿态源于革命前的沙皇俄国，监狱看守在押送囚犯的时候，为了防止囚犯做出恶劣的行为，所以会让他们蹲下来。另外，这种蹲姿能让囚犯在没有椅子的时候休息。囚犯的这个习惯之后被小流氓小混混效仿，继而成为了一种流行[3]。在一个2008年去世的俄罗斯人的墓碑上，就是他当年Slav Squat的照片。
Squatting Slavs不一定就是在街头耍酷，在日常生活中，蹲下来的俄罗斯人也可能只是在休息。在Quora（类似我们的知乎）上有一个问题why do slavs squat [4]。有俄罗斯网民说，当年他们年轻的时候，没有电脑电视，年轻人经常聚在公园里一起踢球、追来追去，公园也没有长椅，为了不弄脏裤子，累了只能蹲下来休息。还有俄罗斯人补充，以前他们上学的时候，卫生间也都是蹲式的。
蹲着一直是生活的常态，俄罗斯人并不把这个当成特殊的技能。Slav Squat 这个词在网上第一次出现是在2012年底，在2013年多次出现，这个概念就被逐渐推广和应用，到2014年初，google上与Slav Squat相关的搜索结果就有300条。在2015年，Slav Squat在网上走红，Slav Squat爱好者还建了一个网站——www.slavsquat.com，许多俄罗斯小伙和其他国家的人都上传了自己蹲着的照片，一时间，Slav Squat在网上成为了时尚潮流，facebook上也有人建了slav squat的主页。Slav squat网站的创办者在声明部分说：“蹲的基因在进化的过程中保留了下来，slav squat不只是斯拉夫人能做到，大家都尝试这个2015年最火的姿势，并上传属于你的squat照片到网站上来吧”！Slav Squat脱离了本土的环境走向世界，成为一种耍酷的潮流。
Slav squat官网上的照片，一个在长城上“俄罗斯蹲”的小伙子
无独有偶，在上世纪中叶的美国，也曾经刮起一阵蹲风。在LIFE杂志1959年11月刊上，一篇标题为hankerin’ for hunkerin’的文章就专门介绍当时风靡美国南部的hunker——蹲。据说这种蹲姿可能来自欧扎克山脉，当地人在伐木时会蹲下来躲避木屑。这种蹲姿被美国南部阿肯色州大学的同学推崇并成一种潮流，就像当今的江南style的骑马舞和“走你”姿态一样，在学校和社会中传开来。除了是一种时髦以外，学生们还认为hunkering还有社交共能，因为这是一种非常友好的姿态，两个人或者一群人蹲在一起聊天讲话时，会感到非常亲切。他们调侃说，如果在峰会上赫鲁晓夫和艾森豪威尔能蹲着谈话，世界和平就指日可待了。
Hunker在各个大学之间走红，Hunker fad也蔓延到其他人群中。在Life杂志刊登的图片里，学生展示了不同情境下的蹲姿。
文章原文，图片是美国阿肯色州大学的学生发明的各种各样的蹲姿
一位叫DickCollier的学生蹲在椅子上打电话，作为一种礼节，接电话的人也要蹲着说话
嘴里叼着烟，蹲在钢琴顶上耍酷的男生
一群阿肯色州的学生围绕着在一张桌子蹲着，一起聊天吃饭
男生和女生蹲在pizza店门口，一边吃零食一边聊天
Dick Collier放着椅子不坐，非要蹲在桌子上看书学习，因为这样可以和站着的人在一个视线上交流
Hunker风潮没过多久就逐渐淡去而被美国人遗忘，但它证明了一个事实——美国人其实也能蹲下来的。但为什么现在，大多数美国人都蹲不过亚洲人，只能甘拜下风了呢？这要从人为什么要蹲说起。
首先，蹲这种姿态比较接近坐着，是一种比较放松的姿态，灵长类动物如猴子和猩猩经常做出这一姿态。蹲着的时候，腿部弯曲，臀部不着地，人的腿部和脊椎不用承受身体的重量，可以得到休息，但又不会弄脏自己的衣裤。所以在没有座椅可用的时候，蹲着是休息放松的好方法。因而在很多旅游的景点，会看到很多蹲着休息的游客；在田间地头的树荫底下，会有农民蹲下来歇一会儿；在建筑工地，也经常见到工人蹲在一起休息，一边聊天一边抽烟。
小时候我外婆家的村子里，人们的生活条件都不好，没有空调，也没有正儿八经吃饭用的高脚餐桌餐椅，晚饭吃得也很简单，粥、咸菜或者炒菜，还有馒头或者烧饼。夏天的傍晚，一到吃饭的时候，村里的几棵大树下都会蹲着好几个吃饭的村民，他们一手端着一碗粥，粥里加点菜，另一只手握着一个馒头，一边吃饭，一边吹着树下的凉风，一边聊天，好不快活。但是到了现在，没有人会在吃晚饭的时间蹲在树底下了，农村经济条件改善，家电下乡使得家家都有冰箱、空调、电视，人们都在屋里坐在餐椅上，吹着冷气，看着电视吃饭了。
阿肯色州大学的学生有一点说的没错，蹲确实是一种比较亲近的姿态，一群人一起蹲着休息、聊天、吃东西、玩耍的时候，瞬间距离就拉近了，仿佛回到了祖先的时代，莫名地接地气。
另外，蹲是一种排泄的姿势。尽管坐便器如此普及的时代，很多地方依然保留了蹲便的习惯，还有很多地方根本用不起坐便器。在中国城市居民家里，基本都有了坐便器，只有在公共卫生间是蹲式便池。但在中国的广大农村是没有坐便器可以用的。我曾经在一个在中原的村庄支教，由于没有地下排污系统，村民家里有蹲式便池就已经很不错了（下面是自己家的化粪池），大多数人家还在用马桶，真的是桶！在村里的小学，学生用的公厕非常简陋，几个蹲坑后面就是一个大的粪池，需要人工挑粪清理。古代的欧洲，贵族们能够体面地坐着上厕所，平民是蹲着的。而在今天的欧美，无论家庭还是公共场所，所有的卫生间都是坐便器，很多外国人来到中国看到蹲便池的时候，不知道如何正确使用，也闹出很多笑话。
所以在现代化的欧美城市，如厕是坐着进行的，街边和公园里有供人休息的长椅，人们大多不从事体力劳动，聚会和社交也可以去咖啡厅、酒吧、餐厅、电影院之类的地方，人们已经不需要蹲下来了。我认识一个在复旦教书多年的美国外教，当我问起他How do you feel when you squat? 他回答我说I don't Ariel, I never squat! 我又问一个新加坡的朋友：“如果你看到有人蹲在路边，或者排队的时候突然蹲下来，你会有什么想法？”，他告诉我：“我会觉得他们可能需要帮助，突然蹲下来很奇怪啊。”从来不蹲的人，会很不理解其他人为什么会蹲着。
但是同样的问题，上海的同学的回答非常不一样，她说：“他们可能就是想蹲吧，经常能看到，这不是很正常么？”我又问她你累了会不会蹲下来呢？她的回答却是：“我肯定不会的，在公共场所随便蹲下来太不雅了，看起来像是排泄的姿态。”再问几个人，都或多或少地认为在公共场所蹲下是不文明的。我突然也意识到，上次我蹲下来休息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以前了。在中国的城市，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人们的生活习惯也发生了变化，除了去公厕的时候会蹲下来，真的很少在其他场合下蹲了，以至于蹲几乎等同于蹲厕所，成为一种私密的行为，不再适合公共语境。甚至在上海很多的高级办公楼和商场，公共卫生间也全部都是坐便器，如厕的方式也阶级化，如同衣服和首饰。一个体面优雅的上层人，如厕的时候不蹲着，更不会蹲在街边巷口笑看人来人往。蹲从一种平常的生活姿态被贬低成了不雅的行为，所以很多人小时候也是蹲着玩泥巴长大的，但成年以后却不再轻易蹲下来，可能是因为碍于身份或者面子，他们接受了更“文明的”上层文化，自愿受其约束和规训。所以在中国，人们有“蹲”的能力，却不一定有“蹲”的自由。
而欧美人在日常生活中不再需要蹲下来，蹲的实用功能早已消失，久而久之人们就蹲不下来了。我们在笑美国人蹲不下来的同时，又在好奇为什么日本人这么能跪。一个在日本留学两年的朋友告诉我，日本男人能盘腿坐很久，女人能跪更久，因而很多女生的脚踝都是内翻的。在椅子传入中国以前，汉唐的中国人都是席地而坐，日本人保留了这种传统，而中国人早就用起了高脚的桌椅，失去了这种神奇的跪坐能力。我们都在适应新的生活和新的环境，不同生活习惯根植于不同的文化，又塑造出了不同的身体形态。
也许在不久的未来，中国人也不再蹲着上公厕了，越来越多的人失去了祖先“蹲”的能力，“进化”成了“完全直立人”。
参考文献
[1]台媒：美国黄石公园大陆游客渐多马桶座频被踩坏. 网易新闻. http://news.163.com/15/1118/08/B8MJ3HOC00014AEE.html
[2] Can You Asian Squat. BuzzFeed.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bzp-bFBu_Y
[3]weirdrussia.http://weirdrussia.com/2014/04/24/slav-squat-russian-disturbing-street-trend/
[4]Quaro.Why Do Slavs Squat. https://www.quora.com/Why-do-Slavs-squat
[5] Hankerin’ for Hunkerin’. Life,1959(11):125-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