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 2013级社会学 蔡子燕

2015年，《琅琊榜》作为一部政治谋略剧，自播出以来广受好评，政场阴谋，才子佳人，铁血儿郎都得到了完美呈现。然而在腐女们的世界里，《琅琊榜》的正确打开方式是这样的：

“腐女”们依据自己的喜好将男主角梅长苏与剧中一众男性角色分别凑成了男男CP（Coterie Partner，也可意指Couple），通过完美的图片截取和视频剪辑，举手投足间，一颦一笑，一言一语，皆是情意绵绵，暧昧无限，剧中梅长苏真正心仪的女子无疑受到了冷落，而男男CP却深得腐女观众们的青睐，尤其是靖王和梅长苏更是在腐女的视角下完美演绎了一段霸气帝王和病弱腹黑之间的虐恋情深。Boys Love，Bromance（Brother 和 Romance组合），Gay-citement（基情），早已不再是陌生的名词，《神探夏洛克》第三季播出之后，由于中国的腐女粉丝围绕着“世界第一CP”夏洛克和华生“卖腐”不断，BBC News 在2015年1月2日发布名为《Gay Love theory as fansrelish Sherlock in China》，还赋予中国腐女们一个新的称呼“Rotten Women”。耽美文化，这种以男性之间的恋情为主题的文化形式，已经演变成为中国社会一个鲜明的亚文化体系。

一、“无涉同性恋”的男男之爱

耽美一词最早是出现在日本近代文学中，代表一种反对自然主义文学，倡导“唯美主义”的文学风格，BL只是耽美文化流派中的一个。后来日本漫画作者将耽美风格引入漫画创作，并且常以美少年之间唯美的恋情为描写对象，久而久之，耽美就完全成为了BL的代名词。耽美文化可以分为创作和解读两种类型，创作型的耽美文化以动漫，游戏，漫画，小说以及广播剧等多种形式呈现在人们的生活中，这些文化形式之间也并非独立存在，耽美从最初原创的漫画和小说，到之后出现同人小说：通过将动漫，漫画，历史故事中的人物关系进行改编，撰写出新的故事，让她们喜欢的男性角色在自己构造的故事中恋爱，同时大量广播剧也是建立在其他文化形式的蓝本之上的配音再创作。耽美文化发源于日本，在中国形成一种固定的文化形式，更主要的是依赖本土的耽美文化爱好者以及创作者，中国的耽美文化也逐渐脱离了原有的日本色彩，而形成了一种极具中国特色的亚文化形式。除了日本耽美文化系列的动漫以及漫画作品之外，中国的耽美小说也发展地愈发成熟，情节虽然也有同国外一样设定在现代式的校园和办公室等，但多是以中国古代为背景，融入了大量的历史典故以及神话传说作为故事的题材，不仅沿袭了耽美文化一贯唯美细腻的文风，诗词经典的引入，带有强烈历史色彩的人物描写，古典华丽的语句，都渗透着强烈的中国传统文学的韵味；由此衍生出的耽美题材的古风音乐，广播剧以及同人图，都体现出中国耽美文化的独特韵味；另外一种不同与对耽美作品的创作和欣赏，这种形式的耽美文化是腐女们的想象和解读，即“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腐者见腐”，一名合格的腐女，敏锐的洞察力和细腻的情感必不可少，她们对于影视作品中的男性关系有着别具一格的鉴赏标准，政治片、战争片、侦探片、爱情片，一律可以探究出其中男性之间的微妙关系，《恰同学少年》也曾经在腐女世界孕育了BL情愫，这一类的幻想和解读除了一系列影视等文化作品外，男艺人之间的友情也会被耽美文化所误导，男男之间只需一个有爱的眼神，一句傲娇的对话，就能成为“基情”的证据，普京和习近平之间的“恩爱”照片也曾在网上盛行一时。

对于同性恋，我们早已不再陌生，性别研究视角下对于同性之爱的研究，以及大量影视作品和文学作品也让同性恋以更加公众的身份走进我们的视野，同时对于性别认知和讨论的开放程度的增加，也让耽美文化有了更加自由的发展空间。而事实上，在耽美文化中，创作者和欣赏者基本都是女性，内容却围绕着男性之间的性爱关系，腐女对于男男之间的恋爱有着特殊的痴迷，然而事实上，这种痴迷往往无关同性之恋，腐女们所热衷的男男之爱并非等同于现实中的同性恋，她们自身在现实生活中对于同性恋群体也并非持有激进的支持态度，大部分自身并非是以同性作为性爱对象，也很少关注女同之间的爱情，却只是对自己想象中的BL情有独钟，“一入腐圈深似海”，往往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耽美文化的创作者和受众基本都是女性，也就是“同人女”，同人原本是指对原著里的人物关系进行自己的加工再创作，题材多样，而其中多有耽美题材的作品。而就聚焦BL的耽美文化而言，腐女一词其实更为贴切，腐女来源于日语，“腐”在日语中有无可救药之意，本是专注于BL文学女生自嘲的说法，最终演变成一个固定的群体名称。“腐者见腐”，腐女作为耽美文化的主要文化群体，不仅仅热衷于各类形式的耽美文学作品，并且对于BL有着独特的敏感程度和捕捉能力，对于两个男性之间的关系有着别具一格的解读方式，正如“异性之间不存在纯洁的友情”的假设，腐圈（腐女的文化圈）盛行的一句话就是“男性之间不存在纯洁的友情”。

二、性别视角下的女性觉醒

女性群体主动创作，并疯狂追逐自己想象中的男男之恋，而这种痴迷完全区别于现实生活中对于同性恋的态度，耽美文化中的如此特别的性别构成，其中的故事情节，人物构成和创作动机都强烈地体现出了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

首先，女性角色的不在场。耽美同人文本很大的特点就是女性角色的缺席，不管是创作还是爱好者的交流当中，都会弱化甚至忽略女性角色的存在。耽美文学作品中主人公为两个男性，其中的恋情完全不涉及女性，女性读者可以作为完全置身其外的第三人来阅读作品，没有传统文学作品中女主人公的情感纠结，女性不会在感情中出现，更不会受到任何情感上的创伤。两个男人的爱情不论是喜也好，是悲也罢，残缺或完满都无关女性。耽美文学的这种预设颠覆了传统文学中对男女角色的固有设定，使得女性可以对男性之间的感情进行创作和欣赏，在父权社会中，男性的对美的审视与评判往往占据着主要的话语权，女性往往处于从属地位，而耽美文化却在一定程度上背离了“女为悦己者容”的思想，让女性成为欣赏和评判的主体，在文学的创作和欣赏中占据着绝对的主导地位。

其次，场域中的平等关系。悲剧耽美小说《暮云深》的作者戎葵曾表达自己热衷耽美文化创作的缘由，简单的言情小说，考虑到小说写作必须有一定的依据，女性所能参加的只是感情，而很难能够参与到历史和政治的建构之中，但是耽美小说中双方相同的性别，无疑在参与感情的同时也可以共同进入到政治和历史的场域。耽美文化为女性观众提供了更加灵活的可以代入的角色，除去爱情之外所能拥有的活动场域要比以往小说中的女主角丰富得多。《倾尽天下，乱世繁华》中，方君乾少年封侯，执掌天下，而另一角色肖倾宇则是惊才绝艳的公子无双，可予他疆场谋略，治国良方。有国仇家恨，更有政治谋略，读者的角色代入也自然不会只是单调的感情脉络了。除此之外，两个优秀的男子之间，除了感情上的依赖之外，完全可以共同进退，保持着一种较为平等的关系，耽美作品也反映了女性对传统女性在社会中从属地位的反抗，追求一种与男性平等相爱的关系。

以及，对爱和性的诉求。同人女创作和欣赏耽美作品，其背后事实上反映了女性对纯爱、自主、平等的诉求。西方“浪漫之爱”（Romantic Love）观念，加之社会传统观念的压制，使得女性追求一种超越一切的纯粹的爱情。而现实生活中纯爱往往是缺失的，但男男之恋的耽美作品无关性别，不顾世俗，正是她们所寻找的纯粹之爱。而耽美作品中主角最重要且最一致的特点就是颜值高，无论描写的是两个男性是什么年龄、什么身份，长相绝对都是风华绝代，英俊非常，而在二人关系中，一方的角色往往清秀，温柔，却也不乏倔强坚持的气概，另一方霸道强势却也不失那份温柔多情。耽美文化中所描绘出的男性形象，多是女性对自身渴望的完美女子的形象，以及自己所幻想的伴侣的形象。同人女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的诉求通过耽美文化中的幻想得以满足；而耽美作品中有关“性”的表达，更表现出同人女群体的反抗和诉求。从古至今，“性”在中国社会中始终是被压制的，尤其对于女性而言，社会道德伦理的约束使得女性存在着很大程度上的性压抑，带有敏感性的话题总是被有意无意的回避。在中国古典文学里也不乏一些闺中之事，但是描写中女性往往是被动的一方。而耽美中涉及的性是作为一种副产品伴随着两位男主人公爱情的发展而产生的，女性在社会性解放的背景之下，通过耽美来填补其自身对于“性”这个领域的空白，而且耽美所描写绘的性不牵扯女性，创作者与读者都完美地避开了参与者的身份，客观地描述、观赏男性之间的性行为，并摆脱了社会道德对女性的约束。耽美创作无疑满足了女性好奇心，对于男人的性幻想以及对纯粹爱情和性的诉求。

三、传统性别观念的桎梏

耽美文化在女性群体中的兴起，无疑是女性意识的崛起和女权主义的一种另类表达，但是，在张扬性别意识的同时，我们也发现在耽美文化中，依然隐含着传统的性别关系，女性自身仍旧背负着传统性别观念的束缚，暗喻着在两性关系中的自卑情愫。

班昭在《女戒》中有言：“阴阳殊性，男女异形。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柔为美。”耽美文化里表面上女性角色缺席，感情完全由男性来演绎，事实上却是用“攻受”来取代了“男女”。一般而言，攻是恋爱关系中扮演男性角色的人，受是恋爱关系中扮演女性角色的人。在耽美文本中，受一方往往倾向于女性化，温润如玉，气质如兰，长相柔美，成为被呵护的那一方；而攻一方往往充斥着男性气质，张扬不羁，英勇无敌，面容英俊，会主动保护自己的恋人。例如之前的《倾尽天下，乱世繁华》当中，肖倾宇出场就是坐在轮椅上，白衣翩翩，清秀温婉，朱砂绯艳，而方君乾出场则是一身戎装，策马奔腾，红巾飞扬，一静一动，二人截然不同的气质也就为之后故事情节的发展做好了铺垫。除此之外，大量耽美作品将恋爱双方演绎成为一种统治与服从的关系：恋爱双方的关系可以呈现为主仆，甚至父子，一方主导着全局，即便是在男男恋爱的关系之中，传统观念中的男女主从以及尊卑关系也不自觉地渗透到作品中人物的设定里。解读性的耽美文化中，腐女群体也会依据男性气质的强弱界定二者中的“攻受”，夏洛克和华生就明显被归于“强攻弱受”的范围。实质上，耽美文化反映出的并非是同性之恋，而是女性自己幻想出的理想爱情，在大多数耽美作品中的恋爱关系实则与男女之爱本质无异。

另外，耽美作品中往往表现出对女性角色的刻意忽视，恋爱主角中女性角色不在场，却又往往突出描绘出男性的完美，在故事设定中掺杂着深爱两个男主的女子，或可恨或可悲，却往往源于男子的不接纳，最终以悲剧终结一生。耽美文化中特殊的角色和情节设定，体现出女性想要突破原有的性别框架，却又深深背负着男权社会道德文化的烙印，无法完全摆脱在原有道德文化熏陶下产生的自卑心态。即使是在耽美文化的创作中，也不自觉地表露出她们脑海中早已根深蒂固的性别观念。

随着耽美文化作品以及解读性产品的进一步发展，“腐”已经不再限于腐女群体，而是作为一种特殊的解读和消遣方式渗透到社会当中。社会对其的态度也逐渐趋向接受甚至鼓励。性别视角下的耽美文化，暗喻着女性被传统规训的潜意识，但更多地寄托着女性自身对于传统性别桎梏的反抗。“一卷风云琅琊榜，翩翩公子配儿郎”，性别视角下的“腐”，无关低俗，而是女性反映自我的一种独特解读。

参考文献：

【1】沧海遗墨 ，《倾尽天下乱世繁华》

【2】公子欢喜 ，《纨绔》，龙马出版社，2007

【3】耽美文化背后的女性心理探微 ，张楠，首都师范大学，2013-05-06，硕士

【4】耽之于美—耽美文化与同人女群体的人类学研究，张炜婷，中央民族大学，2013-05-01，硕士

【5】中国耽美小说中的男性同社会关系与男性气质，宁可，南开大学，2014-05-01，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