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送礼(gifting)一直是人类学研究的兴趣所在,因为送礼是建立和维持持久社会关系的一种方式。然而对于纯粹的(pure)或免费的(free)礼物的概念,在人类学中却处于相对被忽视的状态,因为一件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礼物,对社会关系的建立似乎起不了任何作用,也因此不会在人与人之间产生义务或联系,所以即便这种礼物真的存在,也难以引起人类学的兴趣(Laidlaw,2000)。但是,这种礼物究竟是否存在?会以怎样的形式存在?是否有其特殊意义?这些问题仍然得到了少量学者的关注。
今天分享的这篇刊于《美国民族学家》的论文——作者是曼彻斯特大学的Soumhya Venkatesan——正是关于送礼(gifting)与免费的礼物(free gift)的研究之一。作者在这篇文章中追溯了一个失败的礼物在时间流转中成为一个虚构的成功礼物的例子,这个神秘的成功礼物被作者视为“免费礼物”。它是放大和补充的产物,同时对社交和人格的形式产生影响。
原文出处:
Venkatesan, S. (2011). The social life of a “free” gift.American Ethnologist, 38(1), 47-57.
研究回顾与问题提出
本研究主要对话的学者有两位:其一是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德里达认为免费的礼物是不可能之物,并且提出了赠送礼物的概念中隐含的三个条件:首先,必须没有互惠(reciprocity),即该礼物既不能作为先前礼物的回报,也不能期待任何未来的回报。简言之,礼物的赠与不能涉及任何计算或利息。其次,对于要满足的第一个条件,收件人不应该承认该礼物是一种礼物,因为这将导致一种负债的感觉和回礼的义务。同样,赠与者也不应该承认该礼物为礼物。即使给予者不期望接受者互惠,承认给出礼物仍然会使得给予者从他或她的行为中获得快乐或满足;也就是说,承认(给予礼物)仍然会导致一种交换,即使只是给予者内部的交流。逻辑上,那么,这个东西不能作为礼物存在,因为一旦它存在(给给予者或接受者),它就成为一个交换周期的一部分,因此不再是礼物。
对于这种悖论式的免费的礼物,其究竟存在与否,以怎样的形式存在,勾起了一些学者的兴趣。例如著名英国人类学家派瑞(Jonathan Parry)对其进行了持续的观察与研究。他研究了印度教中被称为“dan”的礼物。“dan”是一种严格监管的产物,规定受赠人不许回礼,接受“dan”等于接受了赠与者的罪过,因此这可以作为一种无回报性礼物,或者免费的礼物。
可是,“dan”给人带来了不幸,这算什么免费的礼物呢?(Laidlaw,2000)针对此,Laidlaw也对印度展开了研究,并发现耆那教弃教者从俗众奉献者那里收到的食物,可以类似于免费礼物。除了证明免费的礼物有存在的可能性之外,Laidlaw最大的发现在于,他发现这种免费的礼物并不创造义务和个人联系,即不会创造朋友,这恰恰是它最重要的社会重要性所在。而免费的礼物交不到朋友这一观点也构成了本文作者Venkatesan在研究中对话的第二个点。
以上关于免费礼物的实证研究已经将纯粹礼物意识形态与发达的商业经济与道德的救赎宗教联系,本文作者也继续关注印度的无回报礼物,其也起源于商业和高度分化的经济,但是却没有提到救赎(这是Venkatesan与前人的不同之处之一)。此外,作者案例中的礼物似乎能符合Derrida的三个条件,但又具有一些神秘色彩。
研究的主要问题有两个:首先,这件礼物可以算作免费的礼物吗?它是如何产生的?其次,免费的礼物能否创造社会联系,创造朋友?
文章研究的对象是由印度南部泰米尔纳德邦小镇帕塔玛代(Pattamadai)的穆斯林拉白族(Labbai)成员手工编织的极其精美的垫子。自1950年代以来,Pattamadai的手工垫子被作为礼物送给(或尝试作为礼物给他们)在国际舞台上重要的公众人物,包括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总统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Mikhail Gorbachev)和查尔斯王子和戴安娜王妃,等国家和地区的重要人物。而本文考察的礼物最初是由印度的Rangan先生欲作为加冕礼送给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手工垫子,这个礼物神话般地从一个被拒绝的失败的礼物成为一份成功的礼物。
(图片来自Venkatesan,2011)
作者是如何考察这个礼物的历史及其背后的故事的呢?资料来自最初的送礼人Rangan在Pattamadai请的老织工的亲戚的回忆、宫殿的工作人员(the inventory clerk for the London palaces and residences)的邮件、旧报纸的报道:《马德拉斯邮报》的一段摘录以及后续文章、权威性文本(不亚于人口普查卷的权威性)。
让我们来简略看一下,这件礼物是如何在时间流转中,神话般地从失败走向成功的吧。
最初,在1952-1953年,印度的Rangan先生决定送伊丽莎白二世加冕礼(不久前英国王家举行了女王七十周年加冕典礼),以吸引其注意力。选择了pattamadai的手工垫子。一来因为该地的垫子制作精美,二来因为可以手工刺绣两人的名字,以表达其渴望与女王联系的殷切希望。——从Rangan先生这一方来看,这不是免费的礼物, 因为其中有功利性目的。
可惜的是,礼物并没有能够成功送到女王手里,因为女王可以接受的礼物必须来自集体,而这块垫子被认为是私人礼物,不可接受。这件事有当时的信件为证,并且在印度是众所周知。
然而,在1964年,失败的礼物变成了成功的礼物重新出现:一份权威性文本介绍垫子如何作为加冕礼送到女王处。时间推移,成功的礼物的送礼者开始转变:最初的送礼人Rangan先生逐渐在故事中退出,替代他的有时是印度民族、有时是帕塔玛代织工的集体实体,有时是印度政府。
后续很多文章其实更多是为了将人们吸引来这座小镇或注意垫子,并没有涉及送给女王的垫子,也无意猜测赠送人是谁,或建构一种关于赠送人的共识的身份。但是,毫无疑问,女王就是开心地接受了垫子。
综上,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神话故事产生了一个成功的礼物,且这个礼物在“神话叙事”中确实送到了女王手上。
这段历史让作者开始思考时间与礼物的关系。布迪厄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接受礼物所产生的义务才得以和谐地履行。回应太快,这种交换看起来就像物物交换;如果送得太晚,就有可能失去礼物和回礼之间的联系,使每一份礼物看起来都是独立的。德里达认为是时间让礼物变得不可能。礼物一旦被送出并被认可,它就会消失。剩下的就是交换或者交换的条件。那么,什么时候礼物才是礼物?假设一份成功的礼物完全外在于赠送、接收或拒绝接受礼物的一方呢?
于是,作者对这份特殊的礼物的历史描述后,开始对其进行解释,以回答最初提的两个研究问题。
作者认为,这件礼物可以被看作是一份免费的礼物,并且它是四个因素的产物。
第一个是关于试图赠送礼物的历史记录和后来的记录之间的跳跃。由没有以任何方式参与进礼物交换过程的评论家塑造的成功礼物的神话被广泛传播并相信,在这种情况下,历史和神话的叙述中,接受者(女王)的身份和礼物的对象是唯一保持稳定的东西。由此,Derrida的三个条件已经符合:(1)Rangan这位送礼人退出了,其他实体取代了他,但他们都不会因为礼物去邀功:对于织工来说,垫子仍然是一种商品,他们在出售时放弃了对它的所有权。印度政府也没有对这一礼物负责。当礼物被归于印度民族的时候,已经没有真正的捐赠机构了,只有一个永恒的传统的管理者传递这个传统的果实。送礼人身份的模糊性使得赠送者不能将礼物当做礼物的条件得到了满足(2)女王事实上未收到礼物(有相关权威人士证实这一点),所以受赠方也不承认礼物是礼物(3)双方都不承认,并且无论是事实还是神话叙述中,都没有提出互惠的问题,传达的只有这是一份配得上女王的礼物,一个配得上这份礼物的女王。
第二个因素涉及到将垫子及其制造者与印度工艺遗产区分开来的描述。以垫子为代表的的传统工艺对印度民族具有重要性,能够体现印度的民族精髓,同时涉及政治、经济与美学范畴。将技艺与民族混为一谈,则能够最大程度地体现垫子的象征作用,这正体现了布迪厄所言的使礼物得以存在的伪装:强调象征性、使经济不再经济,而是将这种工艺理解为一种美学,一种自然的召唤。
第三点与第二点紧密相连,那就是对所给予事物的估价,它会给给予者和接受者带来光彩。受赠人的价值给予了对礼物本身价值的确认,英国女王作为国际舞台的重要人物,她作为受赠人存在即给予了这份礼物价值的肯定。
第四是这件物品作为商品的原始地位。印度工艺品依赖于生产性混乱(productive confusions),压制了其商品性,强调了礼物性。在印度精英阶层的话语中,商业手工业者一直被视为送礼人(但实际上制造者本人并不认为他们是送礼人,只是他们在想象中或在意识形态中被塑造成了送礼人)。
综上,作者回答了第一个问题。他用实例再次证明了免费礼物的存在。
随后,作者开始针对第二个问题,也是针对Laidlaw的“免费礼物交不到朋友”的研究进行回应。他认为,交朋友时的礼物,不一定需要物质性在场。据研究,这件物质性不在场(physically absent)的礼物使得小镇、小镇的手工业者与更广大范围的实体产生了联系,促进了当地个体与手工业的发展:
首先,送给女王的垫子激发了官方机构、地方政府及国家对于Pattamadai小镇的兴趣:印度手工艺委员会(促进独立印度传统手工艺品发展的最高机构)因为此事开始给予Pattamadai的手工垫子工艺以高度重视,并资助当地人成立手工合作社,并且该合作社至今仍存在并得到政府与国家的支持。
此外,垫子虽然没有真正传递给女王,但正是由于作为成功的礼物的垫子在物质上的不在场(physically absent),为它创造了神话叙事的可能性,并给予其产生新的社会效益的能力。不仅Pattamadai的手工业得到发展,该地的工艺制造者——原本是穷困的、位于社会底层的群体——有机会与一些富有影响力的人交往(例如总统、首相),该地的垫子也陆续被送到重要人物的手中。
由此,作者认为,免费的礼物可以交到朋友,可以产生社会联系。神话的垫子作为一种物质上不在场的(physically absent)的免费的礼物让Pattamadai的手工业者们结交到来自各个圈子、各个地区的朋友 (印度乃至全世界的精英发展圈、政界及其他圈子里都有他们的联系人、客户和祝福者)。印度传统手工业甚至神话礼物本身都对外界有着持续的吸引力。
在上述研究中,作者主要回应了两点:首先,作者用实证研究证明了免费礼物的存在,再次回应Derrida的“免费礼物不可能”之说。其次,作者研究发现免费的礼物也能创造社会联系,帮助个体结交朋友,创造出巨大的社会效应,以此回应Laidlaw的“免费的礼物交不到朋友”的观点。
我更愿意用“升华”一词来形容。他认为,免费的礼物,放大了人们的自我意识,放大了人们彼此间的关系,从而去面对甚至超越人类生活中的巨大实体:女王的垫子使人们能够面对的巨大实体是国家、工艺和时间本身。这是因为本土精英的理论和描述方式将垫子定位为上述实体中的工艺对象,以及将工艺和国家与一个从远古的过去流向无限未来的无尺度时代联系在一起。在这个世界观中,支持制造商(通过购买垫子、使用垫子、赠送垫子),同时意味着调整自己与这些巨大实体的关系,让自己变得有意义。
读到这里,我不禁为之动容。一份免费的礼物,增长了个体的见识与经历的广阔性,使其发展具有时间上的无限延伸性,也让其自我的意义得到了升华,这样的思考让我再一次被人类学的魅力折服。
推介者:复旦社会学 卢也
编辑:潇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