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ssin, D. (2013). Enforcing order: An ethnography of urban policing. Polity.
按语:6月27日,法国警察在巴黎郊区Nanterre拦截车辆时枪杀了一名叫Nahel M的17岁阿尔及利亚裔男孩。少年的死激发了人们对法国种族问题的不满,引起了大规模持续的骚乱,世界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到法国警察身上。理应保障公民安全的警察是种族主义者吗?少年之死导致骚乱的“深层原因”是什么?骚乱之后真的会如马克龙所愿恢复“持久与共和”的秩序吗[1]?区别于对骚乱的政治经济分析,人类学家Didier Fassin在近二十年前通过对警察群体的都市民族志研究,提供了极为深刻的思考。
图一 Enforcing order: An ethnography of urban policing一书封面
在都市人类学的课程中,潘天舒老师为同学们强调了都市民族志写作的两条路径,分别是“Denaturalize the Familiar”和“Demystify the Exotic”,直译是将日常熟悉的事物写得十分猎奇或将看似奇异之事物写得“平淡无奇”。作为读者,我在过去总习惯于带着猎奇的心态去阅读民族志,去期待甚至想象遥远的生活,并将其作为自己理想生活的投射。
法国人类学家Didier Fassin(迪杰·法桑)在做都市人类学研究时则选择了第二条路径,他的Enforcing Order: An Ethnography of Urban Policing(《执行秩序:城市警务的民族志》)[2]一书打破了读者对警察的想象,却为读者打开了法国警察日常工作的真实大门。值得一提的是,Fassin于2018年在同济大学曾为师生带来了名为The Public Life of Ethnography的讲座,详细论述了民族志在公共生活中的方式、意义与可能。
图二 Fassin在同济大学讲座现场,潘天舒教授供图
一、局内局外人:田野进入的视角
2005年10月29日,巴黎发生了一场骚乱,并逐渐蔓延成全国性的骚乱,成百上千的青年在街头游行,他们焚烧汽车,打砸店铺与消防站,甚至与警察发生冲突。
骚乱的起因是三名非裔男孩在一郊区躲避警察的时候不慎遭到电击,其中两名男孩当场丧命。在公开的媒体报道中,警方全然否认要追捕男孩的意图,他们澄清当时只是在调查一起未遂抢劫案。这一场骚乱看似来自于一场意外事件,却折射出法国社会在当时存在的诸多问题,包括种族歧视问题、移民问题、贫困问题、权力机关等问题——设立于维护法国国家稳定和秩序的反暴力机构,却滋生了更多的暴力(Fassin, 2013: 9)。
人类学要如何研究警察?Fassin在序论中回顾了既往的警察文化研究,20世纪60年代以来警察社会学对警务提升运动(The Movement of Policing into Prominence)起到较大的作用(储卉娟,2019: 241)。至于“警察文化”这一概念,Fassin不留余力地批判了在日常用语以及在学术分析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文化”理论,他并不希望将警察的行为统一化或本质化到某种特定的职业文化之中,而是希望通过民族志的方式展示警察在制度约束、政治环境、个人生活轨迹和职业生涯中的调适与变化(Fassin, 2013: 22)。
换言之,民族志的研究方法能够让我们脱离对“警察世界”的意淫,让我们真实了解到警察在都市这一大的社会环境中的具体实践和意义世界。
图三 夜间在法国街头巡逻的警察
Fassin自2005年至2007年、2009至2010年在做这一项关于警察的民族志研究,但进入过程并不顺利[3]。起初,Fassin申请进入到巴黎郊区的一个警署做参与式观察,尽管得到了当地的警区负责人的同意,但随即遭到了公安局长的拒绝(Fassin, 2013: 22)。Fassin多次解释自己学术研究的立场与伦理,打电话、写信、约见办公室官员,承诺不在某个特定的地点而在任何被允许的地方做观察,随后顺从地接受每一个官员的指示与推荐。
或许是因为20世纪60年代以来骚乱在美国、英国等地的频繁发生,工人阶级社区(有大量少数族裔与移民)、当地居民以及执法部门之间的紧张关系普遍存在并亟需解决,民族志研究的意义逐渐在田野进入的互动中被承认,于是作者穿上了警服,以一个学者兼警察的局内局外人身份开展了研究,他同时还加入了“反犯罪小组”工作,参与到便衣警察的郊区管理工作中。
二、章节简述
全书主体部分分为七个章节,分别以一个名词作为章节标题。
第一章“情况”简述了这些警察的职业培训以及执法基本情况,发现了这一批警察的职业选择与工作场所选择受其阶级与种族身份的影响。第二章“平常”与第三章“互动”还原了郊区警察无聊平淡却又不得不“积极打击犯罪”的矛盾状态,Fassin认为这个过程并没有真正维护公共秩序,而是通过拦截或搜查之类的行为来制造“不安分守己”的群体,在公民与警察之间的紧张关系中“重现社会秩序”(Fassin, 2013: 71)。
“暴力”和“歧视”分别是第四章与第五章的标题。作者将目标投向警署与法院系统,态度鲜明地认为它们通过信息统计学结构化了社会暴力,统计术(包括绩效体系)扭曲了警察与当地居民的互动,并通过对弱势群体的惩罚再生产了种族歧视,是制度灾难与殖民思想的都市弥散。这一部分主要对话了戈夫曼的戏剧理论以及福柯对“治理术” [4](Governmentality)的阐述。
最后两章分别以“政治”与“道德”两词为题,洞察到城市的时间对警察执业行为的影响(如白天与黑夜对移民的搜查力度迥然不同),并重新思考是警察之于国家的意义,对话了马克思的阶级论和韦伯对官僚机构的讨论。末章结论将警察放在民主与国家控制的话题下讨论,本篇书评对此不做叙述。
图四 日间在法国街头巡逻的警察
在叙事风格上,Fassin承袭了都市民族志的传统,尽可能多地展现警察在都市这一个大的舞台中多重面向,呈现了诸多警察出警的故事(也包括出警失败的故事), 复现了警员在无聊日常巡警中的对话,如讨论家庭、总统选举、社会福利等问题(Fassin, 2013: 177)。通过Fassin的叙述,我们可以发现警察不是一个孤立的职业群体,其意义是在与罪犯、公民、法院等主体的互动之中逐渐生成并不断流变的。
都市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它在空间上被分割成为不同的场所(如城中心与郊区),在时间上被分为白天与黑夜,在听觉上分为沉寂与喧嚣......时空的变化深刻地影响了警察、公民、罪犯对风险与安全的感知。
在阅读时,笔者一度认为他们的身份是模糊的甚至颠倒的,例如一些有色人种的小孩子在夜间听到鸣笛时,会下意识地逃跑——尽管他们什么都没有做;或是在2005年的骚乱爆发时,一些无辜的警察被暴露在极具煽动性和攻击性的人群中,数百位警察不同程度的受伤(Fassin, 2013: 186)。
不过,笔者认为Fassin在这一本民族志中忽视了性别的视角,女性警察在各个阶段的位置和形象都是缺位的,但这或许与警察职业高度性别化的现状相关。
三、英雄的想象与平凡的日常
从警察局的性质以及Fassin进入田野的坎坷之路来看,我们几乎可以认为警察一度是不被允许研究的——警察需要保持内部生活之于公众之间的神秘感,不希望别人来窥探自己的工作。
Fassin认为这在某种程度上是源于公众以及警察自身对警察职业的想象:大量的影视与报纸已经将警察形象塑造得极具异域风情(Exotic),是一种远离大众的的、不寻常的、英雄的形象。这种行为对读者而言极具吸引力,具有象征意义上的优势,还会给警察带来满足感。
在这些形象中,“正直”被视为警察“天职观”中最重要的一个部分,然而“什么是正直?”、“如何执行正直”是需要讨论的话题,警察们却本能地抗拒与之相关的讨论,譬如一位警长在得知Fassin的学者身份后即刻讲到“我们这里没有腐败,我们没有腐败的警察。”
当作者深入到警察的日常工作时,他逐渐意识到想象与现实的差异:其一,电影和电视中刻画警察时英雄主义的叙事和警察无聊且非冒险的常态之间会产生落差;其二,通过数字政治展现的警察管理模式和低下的效率之间产生差距(Fassin, 2013: 78)。但其实,无论从执法部门的犯罪记录还是从居民对风险的感知角度来说,巡逻对犯罪率都没有影响,但这往往是他们工作的基础(Fassin, 2013: 62)。
在警察的日常闲散状态与英雄主义的想象下,警察的紧张状态与对事务的干预频率呈反比。考虑到大多数警察都不得不忍受闲散,当很小的事件发生时,也可能会引发惊人的关注——他们会投入大量的精力,这往往与事件本身的重要性不相称。
图五 正在执行搜寻工作的警察
比如,当接到了报警电话说目击有人在一个超市附近的工地爬墙后,警方出动了两辆警车去围堵工地,然而在成功抵达并展开搜寻时,距离报警已过二十多分钟,也看不到任何一个人——他们意识到这个所谓的“罪犯”可能早已逃脱了他们的“追捕”。在决定离开的时刻,他们突然发现了四名背着运动书包的青少年,他们显然是结束了手球训练正在回家,但警察还是对他们进行了身份检查与身体检查,并十分模糊地对他们发出了一些“不要在夜间闲逛”的警告(Fassin, 2013: 63)。
再比如,接到电话说在一个小树林里有人开枪,目击者看到一名拿着猎枪的男子跑走并上了一辆车。警察们顺着路线四处考察,搜寻了半个小时后到了一个死胡同里。此时他们已经全然意识到在这么长的时间后再去再去寻找嫌疑人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过了很久,他们十分激动地遇见了一个遛狗的路人,并得到了他们十分期待的答案——“我没有看到什么可以的人”——这个让人安心的回答宣告了出警任务的结束。
这些警察们将能不能够抓住罪犯归因到自己的运气好不好。或是虚惊一场,或是侥幸,或是欺骗与捉弄——更多的是毫无成效的漫游。同样的案例还有很多,虽然频频感受到幻灭,但是他们仍然毫不犹豫地相信自己对社会是有用的(Fassin, 2013: 62-64),甚至有警察讲到“如果没有用,把纳税人的钱话费在我们日夜巡逻上有什么用呢?”。
警察存在的本身已经构成了目的,他们只是被看到在街上驾驶警车,或者看到他们主动地去“干预”他人的生活——就已然代表着法律与秩序,成为法律与秩序本身。这一点与早期的一些社会学研究有相似之处,譬如Wilson(2009)认为警察必须依赖公众的预期和认识来界定什么是秩序。
四、种族不平等的再生产
Fassin用非常自由与零散的笔触展现警察的形象,对很多警察的身份与背景都做了交代,这种写作方式也在提醒读者:警察不是一个均质的、高度统一的职业群体,我们不应该仅从职业角度来看待他们,更应该将他们视为“有经历、有身份的人”。
巴黎郊区警局的警员招募中是面向全国的,因此招募到的警察的部分来自于其他地区——他们来自于农村或小城镇,来自于去工业化地区的普通工人家庭,他们不熟知脚下这一片土地,又不得不在这个陌生的学院中接受培训,不可避免地会产生陌生感,甚至是敌意。许多警员会在休息日回到自己的家乡,或者为了方便调换轮班,这样让他们可以有“做四休三”的时间安排。
有意思的是,Fassin发现警察学员的培训中引入了几门人类学课程,问其目的,是为了让他们更加了解他们可能遇到的不同文化,避免警察产生种族主义的情绪。那种族主义情绪真的就可以避免吗?Fassin对此的答案显然是悲观的。至少,为他们教授人类学课程的就是警官或情报人员而非人类学专业的老师(Fassin, 2013: 63)。
图六 法国街头鸣笛的警车
种族主义的情绪弥散他们执法的都市空间内,最主要的体现就是选择性的拦截与搜查。上文讲到警察的执法工作面临量化考核的目标,而在实践中,他们往往会选择性地拦截社区中的弱势群体——如少数族裔青年或移民——来达到目标,还会不同程度地忽视街边或草地上明显受毒品影响的上层阶级白人学生。
他们通过种族身份来识别干预对象,与之相对的,那三个在逃跑中遭受电击的小男孩,则是少数族裔青年与移民的缩影。那些少数族裔的小孩子们看到警车就要跑,这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一种具身记忆:在我们思考之前,我们的身体已经记得了,身体提供了恐惧的生理基础,形成一种免提系统下的自我保护(Fassin, 2013: 5-9)。当然,更让他们害怕的没有警察标志的车辆或便衣警察,他们往往会“搞突袭”而让人措不及防。
孩子们听到警笛声,看到闪光球,便迅速“认出” 了自己,于是感觉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他们清楚地意识到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如拦截、搜查、逮捕、审讯)与他们所作所为没有关系,仅仅与他们所代表的东西有关:他们代表谁?他们在警察眼里代表着什么?他们对政府和国家而言代表着什么?
虽然现在与殖民的过去已经断裂,但却保留了过去的痕迹。作者认为,警察巡逻的存在与其说是维持公共秩序,不如说是确保了“社会秩序的再生产,它提醒人们他们的位置,尤其是他们与国家和那些负责执行其镇压政策的人的关系(Fassin, 2013: 71)。通过展现警察与不同人群之间的互动关系,我们可以发现社会关于生命的判断以及生命被赋予的价值最终解释了国家之间和社会阶层之间的差异,这种差异本质上不仅仅是经济意义上的,更是道德意义上的。
去年薄荷实验出版了Fassin的另一本书《生命使用手册:法桑论生命人类学》,该书更为人熟知。在第三章“生之政治”中,Fassin进一步讨论了国家对公民生活的介入如何在追求平等与自由之间寻求平衡的问题,覆盖到公共安全外的经济调控、社会福利、互联网监控等领域(法桑, 2022: 88-94)。无论是听到警笛声就开始惊慌逃窜的移民非裔小孩,还是那些在骚乱中无辜受伤的外地警察......每个群体都因其历史、文化和环境不同而拥有独特的经历,都携带者类似的身份不确定性和所处地位的脆弱性。尽管人们不断努力去体察他们的主体性,并追求作为人所拥有的各种生活可能,然而这一努力却悲剧性地显现在与日常生活失去联系的情境中,正如巴黎骚乱前夜那三个被电击的小孩以及这位名为Nahel M的男孩一样。
注
1.见新闻报道https://www.bbc.com/zhongwen/simp/world-66080242
2.就书名而言,笔者认为“Order”译为秩序比命令更好。作者认为“数字政治”下警察执业行为仅是为了服务逮捕和质询的各项量化指标,其本质是在执行(强化)种族不平等以及经济不平等的社会秩序。申言之,本书并未强调警察内部等级制度或师徒关系,而这两者恰恰是通过“命令”被生产或强化的。
3.特别需要注意田野的时空定位,作者呈现的是2005至2010年期间巴黎郊区警署的故事,至今已有十余年。作者并未将其发现推广至其他文化环境或地区。
4.在《安全、领土和人口》一书中,福柯展现了人类最基本的生物特性通过一系列机制成为某种政治策略的对象的过程,其中治理术指向的是作为“Population”的人口而非作为“Life”的生命。
参考文献
迪杰·法桑.(2022). 生命使用手册:法桑论生命人类学.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储卉娟.(2019).社会学如何研究警察——美国警察与社会研究述评. 社会学研究(01),210-241+246
Fassin, D. (2013). Enforcing order: An ethnography of urban policing. Polity.
Wilson, J. Q. (2009). Varieties of police behavior: The management of law and order in eight communitie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推介&编辑:何太皓
仅以该篇书评献给我的父亲。也献给我的好友钟博闻,希望他能做一个好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