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jani, C. (2023). The Promise of Fog Capture: Ground-Touching Clouds as a Material (Im)Possibility in Peru. Cultural Anthropology, 38(2), 225-250.
前言：在常年干旱的贫困地区如何获取水资源？如何看待都市化进程中基础设施建设的成功或失败？来自乌普萨拉大学人类学系的博士后Chakad Ojani（查卡德·奥贾尼）在秘鲁首都利马的展开关于捕雾取水项目的田野调查，呈现了项目看似失败却意外引发了当地基础设施转型的复杂过程。他的这一篇The Promise of Fog Capture是南部理论视阈下城市发展的典型案例，引起读者思考：人类学能在捕雾取水这样一个项目中做出何种贡献？基础设施如何分配我们日常生活中所需的资源？来自全球南部都市发展（或失败）的经验为什么重要？
图一 该文作者Chakad Ojani（查卡德·奥贾尼）
一、利马与失落的山顶捕雾器
利马作为秘鲁的首都，拥有超过一千万的人口，却因常年受到副热带高气压带的控制与寒流的影响而严重干旱，被称作“无雨之城”。在过去，来自太平洋的低气压会为安第斯山脉带来厚厚的积雪，冰川融化后形成的和流水是利马的重要水源1。然而，随着气候变迁与海水升温，缺水引发的干旱问题已常年影响到利马居民的生存与发展。
在没有开通水电的郊区或山上，人们对水资源的需求如何满足？作者于2018年7月开始在利马做关于基础设施的田野调查时观察到山顶上零星伫立着几根木桩——木桩搭建了几张破旧的约九米高的网，它们和一旁的管线与容器共同组成了捕雾网。
图二 作者于2018年在利马Villa Fátima庄园拍摄的破旧捕水器
捕雾取水（Fog-capture Project）是当地一个NGO组织在几年前筹划的供水项目，通过搭建大型的、垂直于地面的捕雾器来过滤定期流入海岸的雾，并将其汇集到水箱中供后续的使用与分配（Ojani, 2023: 226），这一设施使得漂浮的雾气实实在在地转化成水。Carlos是这一NGO的主任，在当时她们得到了荷兰水务基金会的支持并一举安装了50个捕雾器，每个捕雾器预计能在冬天产生约300升的水（Ojani, 2023: 227）。
捕雾器的制造为居民带来了无尽的期望：当地居民一度认为捕雾器能让减少他们对私人供水商的依赖，与此同时，这一技术能够让他们直接捕获在居住地附近空气中的水2（而不再到远处取水），收集漂浮在空中的水资源极大便捷了他们的生活。
而到了2018年，多数捕雾器已经被拆除或无人看管，少数几个捕雾器也十分破旧，甚至被强风吹变了形，这似乎宣告了该项目的失败。该项目的受益者之一、作者在当地的主要对接人Alejandro抱怨道：“过去从未对这些收集到的雾水进行调查，其实收集的量根本没有（报道的）那么多，而且水中含有各种各样的重金属杂质......如果提早对这些问题研究，这个项目就不会失败（Ojani, 2033: 227）。”
二、失败或是开始：基础设施与城市发展
虽然捕雾器被不同程度地废除，故事却不止于此。失败并不是一种既定的类别，而是一个经验性的对象、是一个开始的标志，会孕育出新的关系与期望（Smith & Woodcraft, 2020: 4）。
作者认为，如果从“基础设施化”（Infrastructuralization）这一概念出发，我们可以认为是雾气拒绝承担“基础设施”这一属性，它在NGO的承诺下为一系列的社会物质变革提供了条件——首先，虽然捕雾器无法如期捕捉难以捉摸的雾气，但它可以被拆解并被整合到当地其他建造的努力之中。其次，通过捕雾这个项目，当地居民产生了对于土地、基础设施、资源再分配的意识与期望，能够投入到其他争取自身权益的实践中。最后，捕雾项目引起了诸多媒体与记者的关注，大量的报道潜在地提升了居民在国家资源分配体系中的地位。
如果我们超越某一事件既定的位置与分类范畴，并将其放置到更加广阔的秩序或类别之中，或许能够观察到与之不同甚至相反的面相（Ojani, 2023: 228）。失败，或是一种经济战略，或是一种偶然，或是多主体的不断协商。失败不是绝对的，但是它可能在特定的历史情境下被伪装成为不可避免的，进而被特定的群体加以利用。大量关于基础设施的民族志都向我们揭示基础设施崩溃背后的物质、制度、文化与政治背景间难以察觉的关系，例如Morita在泰国湄南河三角洲的管理故障研究（Morita, 2017）、阿根廷的洪水与排水研究（Ullberg, 2013）。
在The Promise of Infrastructure一书中，作者Nikhil Anand、Akhil Gupta3和Hannah Appel（2018）强调基础设施虽然预示着现代性和发展，但它们的崩溃或缺席恰恰揭示了进步、自由平等和经济增长的软肋。这种期望和失败之间的紧张关系使得基础设施成为社会理论的生产场所。
图三 《基础设施的承诺》一书封面
正因如此，作者提醒我们以怀疑的态度来看待基础设施项目的失败，仔细地分析其前因后果，并放在一个更大的社会秩序中解释它们（Ojani, 2023: 229）。城市化的进程不可避免地会遭遇失败，失败的基础设施建设项目启发我们将“即兴城市化”（Improvised Urbanization）作为一种城市研究的方法，强调“城市”以及“城市中自主构建（Auto-Construction）的故事”之间的联系与设计（Jiménez, 2017）。
三、承诺是一朵云
回到利马的案例，艺术家Sandra将她对捕雾器以及山上移民的理解融入到一句阿拉伯谚语——承诺是一朵云（una promesa es una nube）——中并做成了捕雾器状的装置。在她看来：
“雾是非常没有物质状态的一种物质，它非常短暂，不像纸可以折叠，也不像塑料可以切割，它没有一种方式让人触手可及。承诺就像是一朵云，这既是因为我们这下半年一直有云却很少下雨，又是因为受水资源短缺影响的人主要是来自于其他地区的移民，利马这个城市承诺他们的生活改善。然而这座城市给我们的承诺就如同这天边的云一样，很少兑现。（Ojani, 2023: 236）”
图四 Sandra做的装置，译为“承诺是一朵云”
然而不久，这些字母状的网捕雾网就变黑了，就像是积聚了众多污染物的过滤器。捕雾器的维护和过滤水的成本远高于水车送水的成本，而它生产的水也没有办法被饮用。这是现实与预期未来之间的断裂时刻，城市向居民引导的云成为了一种失望，那些黑色的物质形态的字母正是体现。
四、破坏与重生
在当地居民的抱怨情绪与少数人的调查下，捕雾项目的腐败问题也逐渐浮出水面。Alejandro向作者讲到每一个捕雾器的市场价格定为1000美元，然而事实上每一个捕雾器的成本可能不足200美元——正因为该项目缺乏国家的在场与监管，非政府组织可以向任何“受益人”作出虚假的承诺而不计后果。
在没有办法用捕雾器来取代水车的前提下，在一片废墟之中，新的可能性出现了。
当地的居民创造性地拆卸并利用了捕雾器的各种材料，例如Rosa（Alejandro的母亲）将废弃的管子用来浇花，她的邻居用木材搭建了一个小木屋的围栏.....更重要的是，当地居民拟成立一个新的协会来讨论在他们定居点边界之外的新土地：水箱为他们提供了农业灌溉的储水条件，木桩提供了划分土地的标志，管道则顺其自然成为浇灌的工具。
在未通水电的土地上，被破坏与拆解的捕雾器焕发出了新的生命力，而这些新的被占用的土地一旦拥有了地契，一旦成功向国家索取到财产所有权，土地的价格就会上涨（Ojani, 2023: 242），这是一笔潜在的生意。这些事实已经全然脱离了捕雾器最初的取水目标， 却加速了当地基础设施的变革。
图五 一些杆子被砍倒并做成围栏
当然，从NGO的角度来看，捕雾项目也不应该被视作失败，而应该是被视作非同寻常的成功。该项目被媒体关注后，NGO持续不断地获得了其他供应商的资助以开展类似的项目。对于当地政府而言，媒体广泛的“成功”报道在无形之中为其施加了压力，他们被迫加快基础设施建设的进程，特别是建立高效的供水系统。周边的其他国家在报纸或文章中看到了这一“成功”案例后也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在本国的基础设施服务中缺位了（Ojani, 2023: 244）。
对失败的道德谴责构成了失败创造性的一部分，它标志着一件事不符合预期（Carroll, 2020: 15）。在某种程度上，失败恰恰是一个生成的时刻，它给予失败事件被放置到更大社会秩序的可能，往往伴随着意外的启发。
精准“捕雾”是不可能的，“雾”是拒绝被基础设施化的，这是失败的物质性体现。但“雾”却为其他的物质化提供了机会，因此它又是可能的。随着捕雾项目的解散，居民形成了对土地权利和土地划分的重新期待，NGO获得了更广泛参与的机会，国家被促使加速基础设施的变革。
近年来，在许多国家都面对水危机的现状下，为了更有效率地拦截空气，美国的科学家们正在改良捕雾网，甚至把捕雾设备工业化——这便是全球南方的都市发展提供的经验。
失败在任何领域的发生都是偶然的，它理应出现在各式各样的民族志研究之中。我们应该以怀疑的态度对待失败，仔细地追溯它们，并参照一个更大的、决定性的秩序来解释它们（Ojani, 2033: 229）。
注
1.该内容来自笔者高中自然地理知识，作者在文中并未作背景说明。
2.一些新闻报道关注到了捕雾器对家庭生活的影响：在捕雾项目之前，如果没有水车，当地居民不得不到远处取水，而取水被认为主要由女性负责。同时，女性需要留在家中看管小孩，这两者产生的冲突会增加增加小孩居家的安全风险。
3.Gupta教授在讨论贫民窟供电设施时也强调贫民-警察关系经由电线发生的微妙变化，偷电、漏电、接电、用电既依赖于基础设施的物质基础，也离不开文化传统和制度安排，详见每周一文|南部理论视角下的人类学电力研究。
参考文献
Anand, N., Gupta, A., & Appel, H. (Eds.). (2018).The promise of infrastructure. Duke University Press.
Carroll, T., Jeevendrampillai, D., & Parkhurst, A. (2020). Introduction: Towards a general theory of failure. In The Material Culture of Failure (pp. 1-20). Routledge.
Jiménez, A. C. (2017). Auto-construction redux: The city as method. Cultural Anthropology, 32(3), 450-478.
Morita, A. (2017). Multispecies infrastructure: Infrastructural inversion and involutionary entanglements in the Chao Phraya Delta, Thailand. Ethnos, 82(4), 738-757.
Ojani, C. (2023). The Promise of Fog Capture: Ground-Touching Clouds as a Material (Im)Possibility in Peru. Cultural Anthropology, 38(2), 225-250.
Smith, C., & Woodcraft, S. (2020). Introduction: Tower block “failures”? High-rise anthropology. Focaal: Journal of Global and Historical Anthropology , 2020(86), 1-10.
推介&编辑：何太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