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一文 | 日本嘻哈文化与流行文化的全球化

发布者:刘秋芳发布时间:2022-03-04浏览次数:201



Ian Condry, 2002, Japanese Hip-Hop and the Globalization of Popular Culture, Urban LifeReadingsin the Anthropology of the CityWaveland Press



一、全球化的追问:同质性还是异质性?


全球化浪潮曾一度使人忧心忡忡,这种忧心尤其体现在发展中国家。对落后的恐惧,使我们的手死死抓住这股浪潮,砥砺前行,几乎不惜将自己的根抛在风中。如今这种狂热渐退,人们开始了另一种忧心:全球化会使人遗忘自己的过去和文化吗?Condry这篇微型民族志,花费两个年头,游历于一百多家夜店,就是为了回答这一疑问:全球化,是不是会造成一个同质性的世界?


放眼世界,曼哈顿居民在吃麦当劳,香港居民也在吃麦当劳;美国的电影院在放映Lalaland,中国的电影院也在放Lalaland;美国的青少年们在风靡hip-hop, 日本的青少年们也对hip-hop兴致倍增。许多人因此认为,这个世界正在变的整齐划一,某些文化以霸权的形式掌控着世界人民的精神生活。但是,我们真的能够因为,美国和日本的嘻哈舞者都穿着oversize的衣服,帅气的耐克鞋,反着戴棒球帽,踩着一样的舞步———就认为他们所习得的是同一种文化吗?hip-hop这种文化形式在他们的眼睛里,就具有同样的内涵吗?


Condry说,并不是这样。虽然我们生活在全球化的洪流当中,电影电视广告杂志,所有媒介都在进行价值观的狂轰乱炸,但是——你所在的文化背景和社会组织都对你怎么看待电影和电视有重要的影响。Hip-hop的确是地地道道的美国,但是日本的B-boysB-girls与父母一起居住、接受正统的日式教育——他们在接受外来文化时会经过本土性思考,他们是用日本的话语,在日本式的互动中,接受的这一外来文化。如果我们要理解这个日益与媒介与商品相联系的世界的文化形式,我们就必须把日本嘻哈者放在当代日本的情境中去考虑。


为了表明自己的全球化的立场,Condry采用了一个日本词,genba,来表述对本土性和现场性的强调。Genba在日文中是现场、当场的意思,本文中往往指的是通宵夜场,将通宵夜场作为城市背景,管窥城市文化变迁之一隅。所谓现场的全球化主义,强调嘻哈街舞和说唱形式在日本必须通过本国的语言和实地现场的演绎和重新,才有可能真正落地和流行的可能(潘天舒,2016)。这要求人类学家将本土性感受和个人化的理解引入到全球化理论中,此情景非彼情境,要想真正抓住某种文化的本质,便不能脱离开具体的社会语境。在本文中就是说,hip-hop来到日本之后和原来在美国不同了,相同的名字下着兀自发展的是另一种具有本土特色的文化形式。


哪里不同呢?这种不同渗透在田野描述的每一个细节当中,Condry的田野描述功底真正是极好的,夜幕初降时的黑暗寂静、自动贩卖机的微弱灯光、烟酒和汗水的黏腻气味,整个夜店的逼仄与亲密,狂欢与寂寞都历历在目。夜店中的人和事都与Condry在美国所见迥然不同,用他本人的话说,日本Hip-hop洋溢着显而易见的亚洲风情。


首要的一点,在美国hip-hop是一项街头艺术,而日本的hip-hop的发生场所集中在夜店。这也就使两国hip-hop所具有的社会化功能不同——在日本,如果去参加这些夜店,就会逐渐在时间和空间上背离主流人群。这种昼伏夜出的生活给了参与者们一种疏离感,他们自得于自己的休闲,自得于自己的服装,和自己的消费习惯。正如Condry所言,真正使人沉迷的不仅是rap音乐的魅力,更是疏离于人群的特立独行和在小圈子寻求到的归属感。当然,这个不同也贯穿在田野过程的方方面面的,比如艺人之间的交往,使用的话语,间歇时间(lull)对关系建构的重要作用等等,这里不再赘述。


除了表演者爱好者以外,在这个观察场中还有一个重要的角色,唱片公司和时尚编辑,他们是对全球化最喜闻乐见的人——因为他们是能直接从全球化中赚钱的人。


流行文化产品有一个特点,首创的成本昂贵,而复制产品则非常容易。因而卖的越多,越能回本——这也说明了唱片公司为什么如此急切地想发展新的海外市场。而且,哪位艺人最当红,销量最佳,媒体就会大量发行他的音乐,这就造成了同质化的信息铺天盖地的复制传播。所谓“现场全球化主义”,也是在强调艺人、粉丝、制作人和媒体人对文化多方面的消费与创造。


大众传播模式必然伴随着价值观的传播,在大众传媒这样的狂轰乱炸之下,我们在多大程度上受其影响呢?在这里,Condry引用了Waters关于全球化的定义:全球化是一个社会过程,在这个社会过程中,地理施加于社会文化的限制不断消退,而且人们也正越来越明确地意识到这种消退(Malcolm Waters)。所谓的越来越明确的意识,既有可能是一种危机意识,例如全球变暖或love bug 病毒,也可能是一种美好期望的意识,例如有更多机会去获取hip-hop的新闻,或者去互联网上下载最新的音乐。但不管怎样,在全球化的狂风里,人绝对不是野草一样,风往哪吹,他就往哪倒——他是有自己选择的,有自己的理解的。


相比起社会学家对宏观制度的强调,和历史学家对历史趋势的探寻,我觉得人类学家可能是最尊重之本身的学者了,比如Condry此文就一直暗含这样的宣言:人不是文化的囚徒,人是有选择的行动者。

  

二、想象与认同


想探究hip-hop对日本爱好者的特殊意义,还要回到当地语境里去。Condry说,日本人有自己的传统,他们所生活的是一个循规蹈矩、千篇一律的社会,主流话语强调的永远是应试教育和等级制度,推崇集体永远大过个人。总之,白天里的一切尽然有序,充满规范。


而夜店中以hip-hop为代表的外来文化,无疑与日常的学校和工作制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听超大音量的音乐,夜不归宿,放开喝酒,这一切承载了年轻人对另一种生活方式的想象与向往。而且,hip-hop是一种非常注重情感表达的艺术形式,日本饶舌爱好者有一个非常广泛的主题,那就是年轻人要大声地表达自我。他们经常使用“我就是我”这样的歌词——相比起美国的一些rap主题,这个主题是相当无害的。但是对于日本年轻人来说,这种对个人主义的大声颂扬就充满革命意义。凡此种种也说明了,日本hip-hop并不是美国hiphop直接复制,而是具有当地特色的混合体,Condry甚至认为融合的过程即是创造新文化的过程。


至此,我们发现Condry这篇田野其实是想跟阿帕杜莱对话——特别是跟阿帕杜莱“想象”的概念对话。阿帕杜莱提出了全球文化流动的五个维度,种族景观、媒体景观、技术景观、金融景观和意识形态景观,其实就是想说全球化绝不是简单的平坦化或同质化。商品和媒介是全球化的重要部分,大众传媒为个体提供丰沛的想象资源。


Condry这篇文章可以说是为阿帕杜莱的理论提供一个具象范例,hip-hop向日本的年轻人们展演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我是谁”——几百年前全球化进程未启动时,这个问题的答案来自于你生活在什么地方,你周围的人是怎样生活的。你从没怀疑,因为你所见到的每个人都是这样生活。而现在,“我是谁”这个问题的答案来自于你的自我想象,各种价值观就像商品一样摆在货架上,任你挑选。而在全球化的时代,认同和消费是一体的,你走进一家音像店,无数的商业选择扑面而来,你按照对自己身份的想象进行消费。你想象自己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中产,你想象自己是一个爱流浪的文艺者,你想象自己是社区广场的领悟者——都会产生不同的文化选择与消费,自我定义就像消费一样简单。


在此意义上,Condry认为,全球化会创造一个愈发多元的,而不是同质性的世界。

  

三、一些反思:谁在选择流行文化?


公正地说,我认为Condry确有同时关照全球化的同质性与异质性的:一方面,他看到大众传媒产业的市场日益扩张,信息传播的内容和形式不管在日本和全世界相差无几;另一方面,他也能指出商业运作的过程变得隐蔽,商人有当地考虑,消费者有本土思量,这催生了新的异质性。问题在于,可供我们选择的文化形式多了起来,世界就真的更加多元吗?文化传入后的本土化调试,真能视为一种以本土为核心的新文化吗?


在这方面,Condry多少有些文化中心主义的倾向——他和Waters都认为,在全球历史进程中,政治和经济都曾作为推动历史的决定性力量而呼风唤雨,但是在现在这个太平盛世,文化才是王道,学者们所要做的就是研究这些在全球范围内畅行的文化价值观。


事实上,文化真的很难像Condry以为的那样,成为一种具有决定作用的独立力量。他乐观地预期小众文化也有春天,随着娱乐产业在其他国家的发展,全球流行文化会变得越来越异质化,小众文化会给强势文化带来清流,而美国流行文化作为主导,只是暂时的。举的例子是二战后日本唱片在美国的销量越来越好了,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开始喜欢上日文歌这种小众音乐。然而,这并不是一个强有力的例证,因为文化背后终究是存在某种经济指向的。我们面前尽管有一个琳琅满目的货架,但是这些商品本身自带价格标签,有的高昂,有的低廉,这使得货架上的某些商品(某些文化)根本没有市场,无人问津。而享有价格定义权的,并非文化本身的特质,而是当前世界的经济政治格局。


Condry同质性观点过于简化,而我却觉得他的异质性观点过于乐观。


文化的选择究竟是个人喜好,还是经济指向,有这么一个例子可加以言说:现代中国的年轻人,特别是高校学生,热衷于英剧美剧,却对韩剧泰剧越南剧不屑一顾。如果你追问,为什么他们更亲睐欧美剧种,他们也振振有词:美剧节奏快,韩剧拖沓;美剧自由开放,韩剧家长里短;美剧强调个人主义互不干涉,韩剧泰剧却总对和大多数人不同的活法做出价值判断。是的,看起来你好像是自己做了选择,凭着自己的喜好。可是再往下追问,你为什么更喜欢快节奏,你为什么觉得个体自由比家庭伦理更有趣——难道不是强势文化塑造了你的认知系统吗?这不是福柯说的规训着人精神生活的微观权力吗?


或者,以阿帕杜莱五种景观的视角,媒介与流动塑造出了世界图景,也塑造出了排序。你买了什么,你就是什么,这就是我们现在自我认同的方式,商业选择是我们搭建向往生活的主要手段,文化不过只是消费品,你只会购买你认为高大上的文化。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准备步入中产的中国大学生,你是按照美国人的生活而不是越南人泰国人的生活去想象的,你想想自己是一个生活优渥谈笑风生的白领,而不曾想象自己是一个坐在大象背上看日出日落的热带少年。


文化是没有高下之分的,但文化背后的经济和权力有——你所接受的教育,你身边的同辈群体,你目光可及的所有媒体,无不在给货架上的可供选择的价值观排序。看似我们在挑选文化,其实我们的挑选,常常只是世界经济政治格局的一种反映罢了,Condry未免有些高估了小众文化在全球化进程中的处境。


换句话说,倘使有朝一日越南成为世界经济文化的中心,那么我们对越南剧的喜爱也一样是有理有据且发自肺腑的吧。

  

复旦人类学梁群茹推介



参考文献:

阿尔君·阿帕杜莱 2012《消散的现代性》上海:三联书店

潘天舒 2016 每周一书推介《嘻哈日本说唱乐和文化全球化的路径》,载自复旦人类学之友微信公众号

CondryIan. 2002. JapaneseHip-Hop and the Globalization of Popular Culture, Urban LifeReadings in the Anthropology of the City. Waveland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