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一文 | 卵子和精子:科学如何基于性别成见建构浪漫童话

发布者:刘秋芳发布时间:2022-02-26浏览次数: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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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tin, Emily. 1991. THE EGG AND THE SPERM: HOW SCIENCE HAS CONSTRUCTED A ROMANCE BASED ON STEREOTYPICAL MALE-FEMALE ROLES. Signs: Journal of Women in Culture and Society 1991, vol. 16, no. 31

卵子和精子:科学如何基于性别成见建构浪漫童话


艾米莉·马丁(Emily Martin)这篇题为《卵子和精子:科学如何基于性别成见建构浪漫童话》的文章于1991年发表于女性主义学术期刊Signs上。在这篇文章中,作者从人类学视角对美国大学中使用的医学教材进行文本分析,为读者展示了精卵结合的科学浪漫童话中隐含的性别成见。她认为生物学中对于卵子和精子结合过程的描述中充满隐喻,而这些隐喻所反映的是由社会所建构的性别偏见。社会文化中形成的性别刻板印象深深植根于语言之中,还有可能通过看似“客观”的科学文本反过来强化固有的性别成见。


作者艾米·马丁从当时流行的医学文本中摘取了大量对于两性生殖过程的解说进行分析。她选取的是自己当时所在的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中医学预科生和医学专业学生使用的医学教材、图书馆的高频借阅书目和医学杂志期刊等。


作为一个人类学家,作者所感兴趣的是文化如何塑造生物科学家对于“科学”发现的表述。她发现,在教科书中,对于卵子和精子所作的描述和用词截然不同。精子被描述为“强壮的”、“有力的”、“主动的”,能够“钻入卵子的外衣”并“刺入其中”。卵子则是“脆弱的”、消极的形象。卵子常被比喻成陷入危险的少女,而精子则是对卵子伸出援手的英勇战士。生物学家杰拉德·沙特恩(Gerald Schatten)和海伦·沙特恩(HelenSchatten)还曾将卵子比喻为睡美人,认为精卵结合就像“沉睡的新娘等待伴侣的魔法之吻,将她唤醒,让她重焕生机”。(1991:490)月经则是被描述为卵子没有受精成功时从子宫内膜脱落的“碎片”,是组织的“坏死”、“剥离”和“脱落”,是受孕“失败”的产物。


对卵子和精子数量的说明也绝非客观的表述。精子被认为是在被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充满能量,卵子则是呆坐不动、逐渐衰老的形象,就像仓库里滞销的存货。一位女科学家在教科书中惊叹男性一生中能够产生的精子数量之多,“成年男性体内每天可以产生数百万的精细胞”,问道,“这种伟绩是如何完成的呢?”还对显微镜下生精小管的长度发出了赞叹,如果将它们展开头尾相接,“将可以长达三分之一英里!”与此对比鲜明的是对于卵子数量的描绘。在一本畅销书籍《细胞的分子生物学》(Molecular Biology of the Cell)中,有一小节的标题是“卵子的生成是一种浪费”,因为“女性40年以上的适宜生育年龄中,只有400-500个卵子会被释放出来,其它700多万的卵细胞形成后又都在卵巢之中凋亡了”。艾米莉·马丁在文中问道,如果按照这个逻辑,那么为什么精子的生成没有被看成是一种浪费?因为粗略估计,每个男性在60年中一共会产生约20亿的精子;而女性一生中约会产生500个卵子。如果一对夫妻生育2-3个后代,那么每生育一个孩子,女方会“浪费”约200个卵子,而男方“浪费”的则是10亿个精子,明显精子“浪费”更多。(1991:488)在文本中,卵子还是脆弱的、需要依赖于精子而存在,“卵子从卵巢中被释放出来之后,如果没有迎来精子的拯救,就会在几个小时内死亡”,尽管在同一文本就有精子也只能存活数个小时的陈述。在作者所列举的这些例子中,“科学”语言中的性别偏见非常明显,文化价值观念中的英雄男性形象和柔弱的女性气质成为了精子和卵子的“性格特质”。类此种种的语句,反映的正是社会中认为女性地位比男性低、性别不平等的思想和陈旧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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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当实验室中对于卵子和精子的研究有了新进展,潜藏在科学语言中的性别成见是否就随之消失了呢?几所大学的实验室新的研究进展推翻了之前精子主动穿透卵子的假设,发现精子的头端并不是一直向前,而是会来回移动,精子前推力其实非常弱。它仅有的力量也只够逃脱游动时接触到的其它细胞,否则很少有精子能够顺利到达卵子旁边。在结合过程中,卵子的透明膜也会起到粘合的作用。但是,据作者的探究,修正版的对精卵结合过程的叙述还是没能逃脱陈旧的性别等级图像。尽管每一个新的描述都赋予卵子更积极主动的角色,但又走向了另一种刻板印象:女人是危险、充满攻击性、具有威胁的。在约翰霍普金斯实验室中,卵子是用它粘性的透明带“捕获”和“拴住”精子的“女斗士”形象。在沙特恩实验室中,卵子的核用一股“突发和迅急”的急流“搅乱”了精子的游动,“钩住”精子,引导它进入中心。另一位生物学家则认为卵子的表面“覆盖者成千上万的微小突起物”,向外延伸、缠绕住精子,而这番描述像极了捕食的蜘蛛。(1991:492)新的研究发现并未使科学家们在叙述中消除性别偏见,相反,他们改换了一种不同的、然而仍深具成见的修辞。卵子和精子的区别无论如何被选择性地突出和强调,都与文化中对于性别角色的刻板认知相关联。


那么,是否存在一种不那么具有性别偏见的表述?作者提出一个可能的选择,即在生物学、基因学、内分泌学和生态学等都很常见的“控制论”模型,即可将精卵细胞描述为对周围环境的灵活反应和适应。但是,这个“控制论”模型也不见得完全“客观”,看似“中立”的模型也有可能成为实施社会控制的武器。


正如文章一开头作者所引用的这句话所言,“关于人类身体的理论总是世界图景的折射”,作者在文章最后一节中对将精子和卵子拟人化这一行为本身进行了深刻反思。她认为,人为地赋予精子和卵子有意识地互动的形象,将被人们所认可的“生命”形象推至细胞水平,会使新的生殖技术进步和不同形式的生育技术更易于被接受和认可,从而便利了一切以使胎儿受益之名推行的社会控制,如立法对孕期妇女活动进行规定、对胎儿实施手术、产前羊膜腔穿刺术检测、废除堕胎权等等。就算我们最后成功地找到了一种完全中性的修辞来描述精子和卵子的活动,赋予细胞人格这个行为本身,也很可能造成很多意想不到的社会后果。


在文末,作者呼吁,女性主义者应当把唤醒科学中大量沉睡着的隐喻作为一个重要的目标。唤醒这些隐喻,认识到我们在使用所谓的“科学”描述时,常常将社会文化图景投射其中,才能清楚地意识到“科学”背后的文化价值观;唤醒这些隐喻,深刻认识到它们所产生的社会影响,才有可能试图去除它们“自然化”社会性别偏见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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