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业选登 | “身体”的形成与爱的可能 ——评电影《姐姐的守护者》

发布者:刘秋芳发布时间:2022-01-31浏览次数:84



“身体”的形成与爱的可能

——评电影《姐姐的守护者》

电影《姐姐的守护者》(My Sister’s Keeper)讲述了父母为了让患血癌的女儿Kate活下去,通过基因技术“制造”了与Kate的基因完美配型的小女儿Anna。这一切原本顺利地进行着,直到Anna向法院提起了一纸诉讼——她不想再继续当姐姐的“药罐子”了,她想要终止父母对她的医疗监护权,重获对自己身体的权利。


电影就是这样开场的,不过有趣的是,Anna的诉讼看起来是整部电影最主要的线索,但实际上,在这部电影要讨论的主题里,法律意义上谁是行为主体、谁的意志(will)应被承认(即Anna的医疗监护权到底应该归属于谁?),反而是最次要的问题。因为我们会发现,人们并不是按照法律的语言去思考和行动的;相反,她们形成了对她人而言有独特意义的身体,而这是依据另外的关系、另外的逻辑而发生的。在这篇影评中,我便希望讨论这些不同意义的身体是如何生成的,而电影的探讨存在何种局限;接着影片的思考,我们又可以追问哪些问题


(一)身体的形成


影片在开头的时候,便通过Anna之口,道出了大众叙事中孩子身体的形成——“在我小的时候,妈妈就告诉我,我曾经是那一小片天空,因为妈妈和爸爸都如此地爱我,所以我降临到了这世界上。”爸爸妈妈爱你,所以制造了你,你的身体便是爸爸妈妈爱的果实。接着,Anna说,她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被编造出来的幸福家庭的谎言罢了。


但仔细想想,这也不见得都是“谎言”,因为这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现实的家庭里不断被讲述的故事。它告诉孩子,你是被爸爸妈妈爱的,但你必须随时怀抱感激之心,因为你就是被这种爱创造的,你是依赖爸爸妈妈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不仅如此,它还告诉父母做父母的意义:孩子的身体是你的爱和存在的见证,甚至,它就是你的一部分,代你在世界上延续。


也许有不少人都难以理解母亲Sara对两个孩子的态度,其实,这也不过是上述这种身体关系在特殊处境下的极致延伸——因为“爱”,她的自我不断地扩展,直到把两个孩子包容在内。我们先来看Sara和Kate的关系,在Sara和丈夫Brian一起被告知Kate患有癌症的时候,Sara的第一反应是“我不会让她死的。”生与死,岂是旁人能够左右的,但是Sara毅然把自己放在了Kate生命的守护者、甚至是“代言人”的位置。在其他场景里,Sara也不断声称自己对Kate身体的权利。在Sara得知Anna不愿意捐献自己的肾脏给姐姐时,她激动地喊道:“你不想这么做吗?我也不想!Kate也不想!”此时,病床上的Kate努力想要制止母亲、想要自己说话,但Sara并没有给她任何的机会,甚至,她大概没有想过Kate会有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当然,这一切也并非全部是“负面”的,当Kate怨恨自己的外貌、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的时候,Sara当下就剃去了自己的头发,和女儿一起以光头的形象出现在人群里,这是极为令人感动的:母亲自己是愿意无条件地和女儿站在一起的。


总之,Sara已经把女儿Kate完全看作了自我的一部分——这也是为什么Kate的死亡会变得如此不可接受——它不止意味着另一个人的死亡,更意味着自己的一部分的死亡。而此时,医学技术的出现,让Kate的继续存在似乎有了希望——尽管如同我稍后会谈到的,这在很大程度只是一种“虚假的希望”,Sara还是会抓紧一切哪怕是最微小的可能,来拯救作为自我的一部分的Kate,而这也直接促成了Anna身体的形成。


还是在那场与肿瘤医生的会面上,医生提出了一个“完全不合常规”的建议——尽管从医生熟练的姿态中,我们可以看出,提出这“非常规”的建议其实是很“常规”进行的事情。医生告诉他们,脐带血在治疗白血病中可以是一个难以置信地有效的工具(can be an incredibly effective tool),就像是一个奇迹(miracle)一样;医学技术则可以保证通过试管婴儿技术制造出来的孩子和Kate是完美的基因配型。医生强调,这个建议确实是非法的,它也不适合所有人,但是,最关键的是,脐带血是无价的(invaluable)。


在这段叙述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医学的“希望”是如何被编织出来的。医生告诉濒临绝望的父母们,医学的“奇迹”是可能发生、且可以通过匹配的脐带血而发生的,而虽然这种身体组织的制造在很大程度上是“非法”的,但是,它是“无价”的啊!换句话说,为了奇迹发生做出任何价格的投入都是值得的,因为它的结果是超越“价格”所能衡量的。于是,父母们愿意用尽一切的努力来完成医生所说的“奇迹”的准备,而医生们也拿出了他们的方法——医学技术。


电影对医学技术的展示是理想化的。也许真的能做到100%的基因配型,但是,试管婴儿的成功率在现实生活中并不乐观,对母体造成的伤害也必须考虑在内。而等到孩子降生后,捐献身体组织的过程是否也就一帆风顺了呢?电影显然是从“轻”处理的。比如,在影片开头Anna的独白里,她就这样叙述自己出生的过程:“我的出生,并不是一个巧合。我是被精密地设计的(engineered)。一个科学家把我妈妈的卵子和我爸爸的精子‘搞’(hooked up)在了一起,来制造出一种基因的独特组合。他这样做来拯救我姐姐的生命。”电影声画的剪辑也十分耐人寻味:画面中,一根针刺穿了卵子;独白中,这个过程却轻易得就像年轻男女的亲热一样。人的身体成为了基因的组合,它就像机器一样,可以被精密地控制和调试。


技术也许是不稳定的,技术也必然是有代价的,但是,通过把人的身体想象成是可以精密调控的机器,技术让医学的奇迹有了发生的可能,让伤痛中的人们拥有了一个可以紧紧抓住的“希望”——于是,技术成为了“期许的(promissory)技术”。


Anna的身体就是这样诞生的——它产生在母亲把大女儿的生命包裹进自己的生命的意志里,产生在医学技术给予人们脆弱的希望里。她的身体是被技术调控的身体,是为了一个特殊的目的而制造和利用的身体;她的身体也是母亲的女儿的身体,在这个意义上,她和Kate是很相似的:母亲的自我又吸纳了Anna,只是对Kate来说,这表现在母亲认为她的愿望也是继续活着、并且她必须继续活着,而对于Anna来说,这表现在母亲认为她会尽一切可能爱姐姐、帮姐姐,就像母亲自己一样(母亲确实是这么做的)。


不过,Anna不是Sara,她想要摆脱那个被医学调控的、为了医学目的的身体,她想要为自己的身体做主。Anna的身体观又是何以成为可能的呢?我们来看她在第一次见到律师Alexander时的表述,她说:“我想要控告我的父母,来获得我对我的身体的权利(sue my parents for the rights to my own body)”。很有趣的是,“身体”成为了“我”的对象,而个体要声张对它的权利,也就是说,“身体”和“我”、和能做主张的“我”、和心智意义的“我”是可以分离的。这是在西方身心二元的传统下才成为可能的,而且,“身体”就仿佛成为了一种财产,它属于那个又处置权的“我”,但身体与其他身体、其他事物的关联却变得无从讨论了。


另外,很有意思的是,Anna很清楚地知道,她只想获得对自己的身体在医学上的控制权,她愿意在其他方面继续听爸爸妈妈的话,让他们来做“监护人”。这看起来是合理的——毕竟,Anna本身反感的就是做“药罐子”啊,在其他方面,她都是爱她的家人的。可是,让我们带入情境去想想,当她不断被要求去做手术、从身体里拿走东西,她很可能还会被限制其他的活动(比如为了手术的目的调整身体、为了手术从学校里请假),而她想要做的一些事情也会因为家中对姐姐的重视而得不到关注···她的反应一定是全方位的;如果她产生了抵触或不满的情绪,这种情绪也是针对生活的方方面面的。但是,根据电影中表现的,她能够轻易地分清“医疗”和生活的其他方面,她只想要终止父母的医学监护权,而不想彻底做一个叛逆小孩。这个在剧情中“理所当然”的、甚至在观众看来也“理所当然”的设定,其实掩藏了重要的预设:身体和心灵是可以二分的,医疗的和生活的其他方面也是可以区分的。


矛盾就此发生了。矛盾的一边,在母亲的眼里,这是她自我的一部分(小女儿Anna),在生物医学期许技术的辅助下,要去拯救她即将消亡的自我的另一部分(濒临死去的大女儿Kate)。矛盾的另一边,在Anna的眼里,这是她作为一个独立的主体,需要声张对自己的身体的权利。这个矛盾是难以化解的,因为矛盾的两边代表的是两种不同的逻辑、两种对身体的理解——而我们可以看到,这两种理解都是包含了各自的预设、在对现实的思考上也有其局限的。


那么,电影要如何去化解这种矛盾呢?是指出它们各自的问题吗?显然不是,电影迎来了反转,和另一个关键角色——Kate自己。

(二)家庭,爱,与可能性


当Anna在法庭上坚定地声称“我只是想为我自己的身体做主(I just want to be in charge of my own body)”,母亲Sara却同样坚定地反驳:“我了解你,安娜·菲茨杰拉德,而事情肯定不是这样的!”Sara为什么不相信Anna想要拥有对自己身体的权利的说法?这个问题让我思考了很久,在身体的“权利说”早就成为主流的美国中产阶级社会中,否定它反而是“诡异”的。所以,我觉得更合适的办法是将它看作电影编剧的有意为之——与其讨论“权利说”背后的预设和局限,电影直接将它否定为一个不令人信服的“借口”,目的是引出故事的“真相”:其实,Anna从来不是为了自己,她是为了帮助姐姐Kate;而姐姐Kate是在背后默默关心全家的那个人,她不怕自己的死亡,但她害怕家庭的撕裂。


于是,原先的矛盾便不再存在了。Anna其实并没有那么在意自己的“权利”,她和母亲一样,都一心一意地爱着姐姐、愿意献出自己来守护姐姐。姐姐也是一样,她不愿意拿走妈妈的事业、妹妹的身体、还有弟弟的关注来治疗自己很可能无法治得好的病。妈妈的主张也不得不自行消解,因为那个已经被包裹进自我的Kate又被“拽”了出来,妈妈意识到,现实中的Kate并不是自己的一部分的Kate了。她有自己的想法,她愿意接受死亡。此时,Sara的内心是受伤的,这也是为什么在最后一次探访结束后,她并不想和Kate好好道别。当Kate问她“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的时候,她回答说:“我并不是生你的气了,我只是···生气了。”她确实生的不是Kate的气,她感到的是自我的一部分被撕裂的疼痛,以及面对一个“新”的女儿的陌生感。


不过,这种陌生感很快就得到了化解。化解的方式也很简单,只需要女儿用自己的方式重新证明:我还是妈妈的女儿,我无比感激也热爱我的家人们。Kate的剪贴簿在这其中是一个很重要的道具,Kate对她的家人(尤其是母亲)的爱就是这样被表达、和接受的。我在不少文化作品中都看到过小女孩和她们的剪贴簿的故事。在Margaret Atwood的小说《猫眼》里,童年时的女主角经常和女伴们把杂志上的图片剪下来,贴在本子上。她的女伴们沉迷于剪贴的游戏,因为“她们可以不断地往剪贴簿里添新的内容,在每一页上挤进什么餐厅家具啦,床啦,一摞摞的毛巾啦,而丝毫不用去考虑别的”,但她却觉得,要是真的拥有图片上的这一切东西,“积聚起来这么重,却都得要人来照看,打包,往汽车里塞,最后再拆包”,是一件极其麻烦、并不愉快的事情。“剪贴”不仅是一个个实际发生的动作,也是一种“隐喻”。剪贴簿上的内容之所以能那么容易地打动人,因为它永远是从情境中被抽离出来的,接着,它可以被投入到一个新的情境——一个不需要承载现实重量的平面,再进行重新的拼贴组合。所以,母亲那份被撕裂的自我很快地重新填补起来,母女俩达成了和解。那么,这时,如何处理身体呢?会让Anna继续捐献身体组织吗?还是把Kate接回家,陪伴她走完最后的生命路程?电影没有告诉我们这些,因为电影其实并不关心“身体”,它的终极主题还是“家庭”、是“爱”。所以,当家庭中的爱的主题表达完毕,当家人之间达成了和解,矛盾的始点——Kate患有重疾的身体,就可以圆满地消失了。正是在这个晚上,编剧选择让Kate自己离开了这个世界。


所以,在我看来,“家庭”和“爱”不仅是影片的终极主题,还是它的前提预设。它预设无论经历了什么,家人之间都是彼此相爱的;矛盾永远是暂时的,是可以达成终极和解的。这大概就是《姐姐的守护者》作为一部电影作品的局限所在——最终,它要去维护社会中主流的意识形态,而不是对文化的预设进行批判和质问。这也体现在了对人物其他方面的描画上。比如,在Kate为自己找不到合适的礼裙参加舞会而崩溃时,让她和她的家人眼前一亮的不是心仪的裙子,而是一顶美丽的金色假发。她对自己感到满意的方式不仅是变成一个漂亮的女孩(beautiful girl),更重要的是能变成一个“正常的女孩”(normal girl);是使她自己去靠近那个既定的“正常”标准,而不是认可每一种形态都可以是美丽的(虽然,这么说可能对一个十五岁的女孩有点太苛刻了)。


然而,现实并不是剪贴簿,身体与身体之间的联系与冲突,也更有可能长时间地纠缠下去。在电影中,Kate的存在与死亡是对这些问题的一个极简单的“解决方案”(solution);但是在现实里,我们需要更复杂的思考。


爱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如何处理自己的身体、和他人的身体之间的关系?电影中提供了几种模式,但是如第一部分中分析的,它们各有其预设与局限。爱一个人就必然会将TA纳入自我吗?如何既保持通过身体去联结的可能(就像影片中的母亲通过同样剃光自己的头发,来表示对女儿感同身受的爱与支持),又不会将自己的价值和期待完全依赖在某个人、或某几个人身上?我们当然需要呼吁一种身体的自主性,但是如何突破身心二元对立的模式来思考身体的经验?它是否必须要以一种“财产权”的形式来表达?而在一个医疗化越来越侵入我们的生活的时代,想要拒绝技术、逆转医疗的发展早已是不切实际的幻想,那么,如何认识和使用技术?如何理解和照护人?···这些问题,大概就难以在这篇影评覆盖了,但是,我相信这些新的可能的存在,也期待在未来做出进一步的探索。


复旦社会学       潘薏宁

                 王焱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