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观察 | 两个生命的仪式:浅谈现代医疗语境下妇产科诊疗对妊娠中身体仪式的介入

发布者:刘秋芳发布时间:2022-01-22浏览次数:45



两个生命的仪式:浅谈现代医疗语境下妇产科诊疗对妊娠中身体仪式的介入

根据作者本学期在对于妇产科门诊的参与式观察,本文将从医学视角分析产妇妊娠过程作为一种生命仪式的独特属性,并思考现代医学在这一最为本质的生命仪式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一、妊娠作为仪式

生命的诞生是兼具生理与社会属性的过程。根据Van Gennep的洞见分析分娩作为一种仪式的特征,会发现这一为人类社会所高度重视的生命过程不仅包含了过度仪式的构成,还是一种“嵌套式”的过渡仪式,即产妇与胎儿在怀孕到分娩的过程中分别经历了身份意义上的转化:孕妇,尤其是首次怀孕的孕妇的身份经过长达40周的“rite de passage”转变为母亲,胎儿则由一个仅具备作为人类的“潜能”的受精卵发育为公认定义上的人类。(Van Gennep 1960)

除结构性的身份改变外,我们还必须关注从生理意义上怀孕母亲和胎儿如何悬停于“似是而非“的转换阶段中。怀孕母亲与腹中孩子共同经历无论是从生理还是文化意义上都相当混沌、复杂且充满挑战的40周,也就是Turner所说的“Liminality”(阈限)。(Turner1969, Van Gennep 1960)在此期间,母亲需面临自身生理疾病风险(如孕期糖尿病),有意识地接纳并主动进行身份转换(从普通女性到产妇再到母亲),胎儿亦面临发育畸形,生理疾病甚至死亡风险。因此从女性与受精卵到母亲与新的健全人类生命的过渡随时面临异变甚至终止地风险,除文化意义之外,生理层面的风险更使这一阈限显得尤为脆弱,需要保护。保护该过程的仪式自然需要来自医疗人员,亲族家庭的参与,但关于妊娠仪式十分特殊的一点在于独一无二的母亲-胎儿关联。在许多关键的阶段,两个结伴走过过渡仪式的人类生命体需要建立绝对私密且绝对相互依赖的关联,并完成一些连医生这一在医疗仪式中通常能洞悉患者一切表征的角色也无法介入的身体仪式。

在欧洲,从18世纪出现“产钳”这一工具开始,经过职业培训的男性助产士、产科医生剧增,产科医疗技术就日益职业化、医学化。1930年,妇产科成为美国第三个独立设立了控制人员培训、牌照发放和行医实践的委员会的医学分支。在中国,有记载的产科知识可以一直上溯到汉唐之间,从“三姑六婆”式的女性助产者,到宋朝官方开始以儒家经典为基础,系统训练亦文亦医的男性儒医介入分娩过程,直至近代,在民族主义话语的感召下,大规模地宣传和推行现代产科模式。这些莫不体现着分娩从家庭、社会行为向医疗行为的转变。(赵婧,2015)

二、现代医学介入的妇产仪式
不同妊娠分期下的产科检查/诊断:

现代医疗发挥辅助个人从生理健康异常恢复至常态的职能(Welch,2003),其中妇产科医学行为作为仪式的特点尤其比比皆是。从发现怀孕到最终分娩,医疗体系对于产妇的标准治疗流程被分为一下几个阶段:

1)确认怀孕以及准备分娩,进入孕保体系

产妇前往社区卫生中心建立基础医疗卡,产妇健康状况得到初步筛查,以便随访

档案体系在分娩的三级医院(有抢救,输血能力的综合性医院)

建大卡:第一次初诊检查,进行血生化,肝脏功能,肝炎标志物,血型鉴定,凝血功能/甲状腺功能B超,心超检查等等。关注体内维生素情况,根据基础疾病决定是否送往综合医院检查。

在传统“妊娠仪式“中,胎儿的身份始终被蒙蔽于母亲的生理屏障之下,其存在性仅由最显而易见的生理表征确立。这意味着在传统妊娠仪式中,孕妇无法无法带着对于新身份”赋形整合“的明确期待开启与旧身份的分离,也无法以足够的自主权步入妊娠的过渡仪式。换言之,怀孕女子在一系列混乱的生理暗示下意识到过渡仪式的开始,却对其将产下的婴儿当下生理状况(如存活与否)以及潜在的发育风险一无所知。子代的身份特征,以健康与否为例,实际上是母亲身份构建的核心要素——尤其在传统社会中,子代的性别、健康状况等因素均会影响到母亲在亲族乃至社会中获取的地位。因此在现代医疗模式的孕期开始,胎儿的身份已然得到初步的确立,以医疗档案的形式纳入社区记录;并在疾病筛查的帮助下初步确立了其作为健康或非健康人类生命的可能身份。

2)评估母体与子代病症,根据合并病史风险分筛:如发现肾功能不全,内分泌紊乱等基础病史,综合性医院就诊(怀孕过程中可能后续有多种并发症)

五类病患-绿色为无并发症/黄色(轻度)/橙色(严重程度较大,如糖尿病需预备胰岛素治疗)/红色(合并肿瘤/精神性疾病)/紫色(性传播疾病,传染病等),等级在妊娠期间可随时调整。

身体仪式的阈限期很大程度上来自生理因素的不确定性以及个人或社会心理与之相对的认知或反应。这也导致经由现代医学的介入,以妊娠为代表的身体仪式也成为了可预见性最强的身份过渡形式之一——身份转换之间原本模糊,不可感的变化得到了具体的量化与监控,暂时脱离社会语境的产妇在医疗语境下得到关怀与身份确认,以免陷入由并发疾病带来的又一重社会分离。胎儿发育的可视化以及遗传性疾病的筛查也赋予了产妇及家人主动中止妊娠的权力。

3)妊娠中晚期的胎儿监护

进入12-13周,可进行早期结构、遗传疾病筛查(以颈项透明层厚薄预测畸形发生率)中期唐氏综合征筛查(血液验证激素水平,计算风险度);

22-23周,胚胎器官发育成型,通过B超进行大排畸筛查,孕期糖耐量检查,诊断为糖尿病(孕期中空腹血糖偏低,胎盘分泌抗胰岛素因子)则接受胰岛素治疗;

23周后,胎心监护,简介记录胎儿在宫内的运动情况,记录胎动频率次数等等(依赖患者自觉)胎动状况不能被简单的次数标准衡量,需关注动态感受,胎动上升后显著减少可能预兆危险;

34-40周,定期常规检查,40周后,收治入院,计划分娩

深入孕期(30周以上),孕妇关注听胎儿胎动成为一种至关重要,且只能由尽心尽责的母亲完成的身体仪式。产科医生认为在医疗检查仅能提供阶段性参照的前提下,母亲对腹中胎儿以及自身身体状况的的关注依然至关重要。其对于孕妇具体有何意义?在这个过程中医生如何介入?医疗工作者的介入又有何意义?

三、讨论
3.1现代技术的介入——跟踪胎儿发育以巩固母子关联

随现代医学对孕期胚胎发育建立起系统性的生物理解,生产过程的不可知因素被高度消解,期待新生命降生的家庭不再被动地等待产妇与胎儿平安度过40周的生命交替阶段。定期的医疗监测勾勒出胎儿发育状况以及母亲相应的生理变化。由此,原先作为整体的妊娠期被胎儿的发育周期进一步细分为数个子阶段,每个阶段除在医院进行相应检查外,亦会指导孕妇在日常生活中进行相应的身体仪式,如孕期早期关注适当的运动量,孕期中后期通过胎动关注胎儿状况等。对于积极参与到妊娠过程的产妇,关注自己的检查报告,和医务人员的定期互动以及通过技术手段“看到“腹中胎儿都能够建立起更真实也更有意识的母子关联。

然而技术的介入在许多最为关键的环节无能为力。对于产妇来说,与腹中胎儿的亲密联系同时伴随了对两人外来关系的焦虑,以及对于自身身份如何建构的困惑(Naka 2016),医学介入仅能从生物语境下预言产妇与胎儿的未来,至于二者将如何在复合的社会文化环境下继续发展是一个实然从妊娠阶段就应开始关注的问题,却只能通过产妇自身的体验解答。这也正是“胎心监护”从心理意义上的作用,即强化产妇意识中胎儿逐渐成形的人类生命形态,促进其从胎儿的“携带者”进入婴儿的“抚养者”的有意识身份转化。

3.2对技术的去依赖——“司仪”应何时干预何时引导?

在当下,中国的公立医疗系统中不同临床领域的医患关系介乎以医生专业性主导的父爱主义模式与病患意愿主导的消费主义模式之间。理念上看,妊娠期间的医疗辅助不应强化一种父爱主义的“疾病诊疗观念”,使产妇代入被动病人的状态,期待生理指征的监控和及时的临床干预能够解决怀胎阶段作为一种“生理异常”带来的种种异变。这一情况在妊娠早期以及心理怠惰的生产家庭中尤为明显。

有批评认为,西方妇产医疗的介入使得生产过程的仪式性大大削弱(Grimes 2002),然而拨开技术手段的表象,生命的进程最终仍是人类心灵的展演,科学与仪式并不相互排斥。最理想的医疗模式能够通过产前的定期诊断传递这样的叙事:母亲和胎儿正在经历平行而又紧密联系的生命状态转变,而母亲对这段转变的有意识体会能够补全医疗工作者从生理表象展示的片面过程。在仪器包围之下,妊娠仪式的核心依然是两个相互依偎的生命。

总言之,现代医学的介入使得妊娠仪式中“似是而非“的阶段被分割为多个小周期,其中兼具了对产妇临床语境下身份以及对胎儿潜在身份的反复确认,赋予该仪式过程以更高的鲁棒性。理性的科学视角成为主流也意味着妊娠过程中的文化性差异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挤压,取而代之的是更为结构性也更为普遍的,医学指导下的身体仪式。

事实上,医学并不妨碍生产所伴随的种种意义思考与巨大的身份转变,因此妊娠过程仍然要走宗教仪式的必由之路 (Wojtkowiak,2018),这也使得医学干预对于仪式并非一种彻底的“祛魅”,因为妊娠过程中产妇与胎儿独特而私密的联系,以及新生命逐步成形的奇妙过程依然对人类有着莫大的震撼——当看到胎儿的心跳在监护以上形成清晰尖锐的波峰,我们依然仿佛感受到自己心室发出共鸣的颤动。

【参考文献】

【1】  Turner, Victor. 1969. The Ritual Process. New Brunswick: Aldine Transaction.

【2】  Van Gennep, Arnold. 1960. Rites of Passage. Chigac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3】  Wojtkowiak, Joanna, and Susan Crowther. 2018. An Existential and Spiritual Discussion about Childbirth:Contrasting Spirituality at the Beginning and End of Life. Spirituality in Clinical Practice 5: 261.

【4】  Grimes, Ronald L. 2002.Deeply into the Bone. Re-Inventing Rites of Passage. Berkley: University ofCalifornia Press

【5】  赵婧,《近代上海的分娩卫生研究(1927-1949)》,2009年复旦大学博士论文

【6】  Welsh,John. 2003. Ritual in Western Medicine and Its Role in Placebo Healing Journal of Religion and Health 42: 1

【7】  Naka, Mao. 2016. The Otherness of Reproduction: Passivity and Control. In Phenomenology of Pregnancy. Huddinge: SödertörnUniversity

本科生文化人类学导论作业  作者:颜裴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