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观察|上海动物园里的人类学观察

发布者:刘秋芳发布时间:2022-01-22浏览次数:43



作者按:
这篇报告是我在阅读文献材料时被哲学人类学所吸引,于是尝试着在有限时间内了解现象学方法,并在田野调查的参与式观察中展开的。本文试图通过对于上海动物园里人与动物互动关系的人类学观察,来分析哲学理论尤其是德里达的动物思想中人与动物的“界限逻辑”。

01

反思“想当然的预设”


我自己生命中前往动物园的次数屈指可数,在前往动物园之前,我曾经进行过一番简单的预设
其一,十一国庆节去上海动物园,游客一定是人山人海。(与我一起前往的上师大英语系同学翻译为“mountain people mountain sea”)这一预想不出意外被证实了。
其二,根据百科以及官网资料,上海动物园作为全国十佳动物园之一,有“优美的园林景观、精彩的野生动物世界、生态化的野生动物展区、人与动物和谐共处”,我期望本次游览能与我持有的生态伦理基本观念相一致。而这一猜想的结论是:在这个城市动物园内,我依然看到人与动物之间不可弥合的鸿沟,看到的是被刻板地展览和布置出来的野生动物世界,以及在动物园叙事中建构出来的生态伦理。
其三,人观赏动物时在将动物视为“他者”。这一猜想在我了解了德里达的动物思想后进一步丰富为:人类对于动物的建构行为中,动物始终是以与人类主体相对立的客体身份存在——静默的他者。这一“静默”不仅是在哲学层面象征意义上的,在我的观察中,城市动物园里的动物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动物在哲学史上、在文学的描写中生命本真的失去在现实的动物园中也展现得淋漓尽致。我检索并初步阅读了一部分人类学视角观察动物园的中英文文献,中文文献中拥有人类学视角的篇数寥寥,而英文文献关于“zoo studies”的更多的还是集中于法律经济这些领域,人类学的文献较少。(当然很大可能是我检索技巧不够)。
我发现,必须要结合一部分哲学理论中人类动物关系命题,先分析我观察动物园的棱镜,打开更大的审视人与动物关系的新窗口,才能进一步挖掘动物园研究的理论价值,因此我邂逅了哲学人类学。

02

哲学人类学方法的引入


在文献材料的阅读中,我发现相比于从经济、法律制度、文化与社会心理等方面的动物园研究(zoo studies),我对于哲学人类学和现象学的方法更感兴趣。这方面的著作比较艰深,但哲学人类学试图把具体科学关于人的知识和形而上学对人的思辨结合起来,去考察完整的人,这一视角给我很大的启发。虽然说在曾经阅读现象学理论著作时我感到十分挫败,这次我发现一本运用现象学方法对于动物园中游客动机的书籍,Why do we go to the zoo? : communication, animals, and the cultural-historical experience of zoos(Erik A Garrett,2014)。此书延续胡塞尔的传统,对于游客在动物园中的交际经验与参观动机进行了现象的调查,既介绍了哲学领域中的现象学方法,也追溯了动物园与殖民主义的历史和演变模型,非常适合我这样哲学基础薄弱的人阅读理解。
人类学初衷是对人的经验现象的全面研究,以形成完整人的认识。然而由于过于细的分科,使得完整的人的认识无法整合起来,并且缺少一种哲学的超验维度。就从《人类学的挑战》这一本教科书来看,各个章节之间,仿佛都是在某个特定的领域比如民族学、语言学、生物学的范围内展开人类学研究。虽然说教科书给出了四分类同心圆的图示,但我认为人类学内部领域之间的关系不是由常见的学科细分所形成的,不能用分类的思维去理解人类学和“XX人类学”之间的关系。我对于人类学的体会还在不断探索的阶段,目前的认识是觉得不能用“知识树”这一模型去将不同学科之间的关系理解为从属或分化性的,而是直接面对知识的总体去把握整全与分化两种历史中不断辩证运动的方向。
在西方哲学传统中,贯穿始终的理论逻辑是在人的主观性与客观性、超越于经验、形而上与形而下、本体与现象之间进行还原和归化。哲学人类学是人类学向哲学的回归,其目的是重建完整的人的形象。在方法论上,对于哲学人类学来说,首先需要建立一种独立于伦理学、心理学的“纯粹人类学的观点”,就是现象学和释义学的方法,从个别现象,从人表现出来的某种显著特征去出发寻求现象和特征背后的本质。人类学在新学科不断产生和分化的时代产生,追寻着对于人的整全性的理解,重建哲学人类学在两门学科之中都有历史发展的必然性,但是也面临着很多的来自于形而上学、科学主义、结构主义、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等等方面批评。无论是要建立一种完整人的形象或是一种“元人类学”,都是一种开放式的回归,不断趋近的过程。
哲学人类学目标是从完整的主体出发,既要运用经验科学的某些成果,又要对人加以形而上学的反思,恢复人在世界中的本体论地位。我被这门学科的魅力征服,因而也想沿着这条路径进行一次的尝试。胡塞尔现象学是一个完整的方法论体系,一是现象学的还原,二是现象学的本质直观,三是现象学的描述方法,是现象学“面对事实本身”的内在要求。我将在篇尾解释我对于现象学方法的运用。

03

静默的他者


“动物处于被观看的地位”,这是我作为一个不成熟的人类学观察者在看到趴在地上的狮子时脑海里闪过的第一句话,“游客们模仿动物的叫声,而动物们失去了声音”。在我朴素认识中,哺乳动物起码得会以可以观察的方式进行生物活动,而我竟然无法观察出十米外围栏里的狮子有什么我肉眼可见的生命活动,眼前仿佛是一幅“美人春睡”的油画。而与彼处的静止相比,人流围绕着栏杆进行着“布朗运动”,一是成人们在这个场景中以模仿动物的叫声焕发出了“动物的野性”,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二是几乎没有一个使用手机的人不打开相机对于眼前静止的画面进行摄影定格;三是小孩子们对于动物的相对的乐于表达自己对于动物行为的认识,并且有意识地进行人格化猜想。在动物园中,动物与人不仅被一道围栏划开了边界,并且在观看与被观看中划定了主客体之间的关系,它们不再是作为真实的生物生存,而是在作为一个种群的单一样本进行展览,而讽刺的是,动物园竟然宣称能够通过此种对于一个种群中的个体的个性泯灭后并进行展览,从而达到保护整个种群的目的,通过把人与动物放到如此截然二分的处境,来达成人与动物的和谐。


德里达在《动物在,故我在》中就设置了一种动物与人的处境置换的场景,来体现当代社会的一个悖论现象,即在动物问题上,同情和暴力并存。他在书中戏剧化地呈现了“我”因在猫面前赤身裸体而感到羞耻,但同时因自己在一只猫面前产生羞耻感而感到羞耻。德里达首先分析了第一种“直接的羞耻感”,其原因是像动物一样赤身裸体。然而“自然”并无裸体的概念,而是一种情绪或感受。这是一种迷惑的日常体验:在人与宠物的关系上,在家宅空间中,“我”与猫的身份界定本是十分清楚。然而在这戏剧场景中,这只误闯浴室的猫是“一只真实的猫”,此时它是观看的主体,是一个轻盈动物的存在,它拒绝被归类、拒绝被概念化和种属化。这一场景是与传统知识脉络相背离的。一直以来,人们把动物看做被观照的对象,从未考虑过动物的注视,这一思维定式贯穿整个人类历史。在神学源头上亚当通过命名建立了人对于动物的绝对统治权。人作为“自传性的动物”,人类致力于将自我塑造为不同于动物的高贵群体。而这种形而上学的认知策略显然遭到了德里达的质疑。
在上海动物园里,动物几乎全部都是寂静无声的,老虎、狮子和熊猫都仰卧在地,周围却此起彼伏传来游客中摹仿老虎的叫声“嗷呜”,其中既有稚童也有成人。羚羊、斑马和大象都在很有限的空间内活动,马在一个小菜园载着一波又一波游客。虽然说动物园以动物命名,“游客”中有一个“客”字,但在这个空间里,人是观看的主体,而动物是绝对的他者,这是因为人与动物之间的沟通存在着绝对的他异性,甚至将各种各样的生物中,给人赋予特殊的地位,都是人类中心主义的体现。 
如画般在我的面前呈现的动物,实质上是一面视线无法穿透的镜子,在这面镜子中,人们看到自己,也只能看到自己。我的同伴也说“究竟是人看动物,还是动物看人?”假如仔细的看看大象的研究,在动物他者的注视中,人类的主体性不过是一个幻想。
从根本上说,有两类关于动物的话语、两种知识立场、两类理论。一种传统是将动物当做为人类关照的对象的人类中心主义,另一种则是将动物作为独立的生命主体的非人类中心主义。笛卡尔以来的哲学传统在对待动物的问题都体现了语言中心主义的概念,即人占有支配地位。哲学传统中笛卡尔、康德、列维纳斯都在理论中阐述了动物的劣等原则,这种思维定式至今仍然主导者当代社会人们认知动物的方式,仍然表现于动物园的展览、语言介绍中。其尽管在某些理论领域的交锋中败下阵来,却依然存续于普遍的社会生活之中。动物园将动物和人类划为两端,采取人类认识动物、拯救动物的叙事,以人类为中心,凌驾于万物之上为世界制定规范与秩序。但在所谓的“人类”界限的一端之外,即人类的对立面之外,并不是动物或者动物生命,而是异质化、多种多样的生命形式。几乎所有的二元对立与不平等都可以在动物的歧视中找到依据,正确看待人与动物之间的界限逻辑,才能深刻挖掘物种歧视与性别歧视、阶级歧视、种族歧视之间的勾连共谋,从而揭示文学和文化中对于动物的掠夺式的利用。

04

现象学方法于人类学观察中的运用思考


现象学的还原方法用胡塞尔的话来说就是“所有的超越之物都必须给以无效的标志”,将超越之物悬搁起来。“悬搁”包括“观念悬搁”与“判断悬搁”两个方面,对于历史上遗留下来的各种观念需要悬搁起来存而不论,对于所有外部世界的判断都需要放弃。但既然关于世界的知识被“悬搁”起来,因此失去了对于世界的表态,只有再进一步进行“先验还原”,才能建立起自明的秩序。Erik  A. Garrett对于动物园中交流语境的调查在我的理解中只是阐述了“观念悬搁”这一重要前提,对于之后的先验还原的进一步现象学方法则没有体现出来,对于现象学的直观也没有进行阐述。
现象学的直观是对于意识流的横截面的本质直观,也就是胡塞尔所说的“在描述性的认识的基础上发生的且作为科学方法在一个明确的、最终在描述的被给予性中证实自身的操作中进行的”横向本质直观。纵向的本质直观就是意识的纵剖面,即历时的、动态的本质发生。胡塞尔在《纯粹现象学通论》中指出现象学的方法不是像通常所做的那样将科学划分为先验科学和经验科学,而是运用着两种划分方法,各自对应于两组对应物:事实和本质、实在和非实在。现象学的先验还原原则正是排除实在之物,达到非实在之物。
我的理解是现象学的悬搁方法在社会科学、人类学的田野观察中是能够适用的,因此我也找到很多领域用现象学悬搁方法的文献。但是先验还原是对于现象学悬搁的彻底化,需要根本上切断世界和意识对象的联系,那么剩余的是“绝对意识的全部领域”,也就是“纯粹意识”。因此先验现象学与普遍的心理学、本质心理学有很大的差别。也是因为以现象学与诠释学为方法论的哲学人类学保留了通向纯粹意识、先验自我的哲学途径,显得和人类学这一有实证色彩的学科格格不入。就像医学哲学这门学科不是简单的两个学科求交叉,神经伦理学也不是简单的神经科学的伦理学结合,总之一些我之前称为“交叉学科”的领域,给我致命的吸引的同时也让我知道在这样的学科中找错方法,也是一件“致命”的事情。
在我的观察中,我非常努力地想要做到“悬搁”,也就是撇去我对于动物园的以往经验。但是德里达的动物思想也是我没有办法抛弃的理论分析工具,其实我掌握的理论工具真的不多,所以“悬搁”对我来说,就没有Erik A. Garrett做的那么游刃有余。至于如何进一步先验还原,现象学的描述不是事实陈述或者再现,而是在本质直观的基础上进行的,以此达到对于事物本质的洞见。本次田野调查只是一次初步实践,我还需要深入学习哲学概念,才能做到真正应用现象学的方法进行研究。

参考文献:
[1] Erik A. Garrett. (2014). Why Do We Go to the Zoo? : Communication, Animals, and the Cultural-Historical Experience of Zoos. Fairleigh Dickinson University Press.
[2] Anthropology: The Human Challenge, 11th ed. (2004). Reference & Research Book News, 19(4), 76.
[3] 尚未肖.(2017).德里达的动物思想研究,河北大学
[4] 庞红蕊.(2014).德里达的动物问题. 求是学刊(02), 31-38. 
[5] 赵旭东.(2014).人类学与文化转型——对分离技术的逃避与“在一起”哲学的回归. 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02),32-48. doi:CNKI:SUN:GXZS.0.2014-02-011.
[6] 王晓东.(2003).生存论视域中主体间性理论及其理论误区——一种对主体间类存在关系的哲学人类学反思. 人文杂志(01),15-22. 
[7] 丁立群.(2001). 实践哲学人类学论纲, 黑龙江大学
[8] 傅永寿.(1999).哲学人类学——人类学向哲学的回归. 黑龙江民族丛刊(03), 82-86. 

作者:复旦上海医学院临床八年制大三学生韩和融
编辑:胡潇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