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程作业 | 灌木丛中的莎士比亚

发布者:方志伟发布时间:2023-04-26浏览次数:91

讨论文章:Bohannan, L. (1966). Shakespeare in the Bush. Language: Readings in language and culture, 27-36.

《灌木丛中的莎士比亚(Shakespeare in the Bush)》是被选集最多的人类学文章之一,可以与Horace Miner“Nacirema人的身体仪式相媲美。文章意义涵盖广泛,有许多要点值得评析。在本篇推荐中,我将分析L.Bohannan如何从一个关于文化边界与解释权威的争论出发,通过书写民族志研究者与西非Tiv族人交流莎士比亚作品《哈姆雷特》的生动场面,对跨文化、族群交流(如人类学民族志研究)中的惯有的刻板印象与偏见、族群边界和等级关系、单向知识生产等问题进行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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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大意:

《灌木丛中的莎士比亚(Shakespeare in the Bush)》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位人类学研究者区去拜访一个叫做Tiv的非洲部落,她带着莎士比亚的经典著作《哈姆雷特》,以向英国学者朋友证明任何人,甚至是包括非洲土著都可以理解剧作文本的要点。研究者进入当地后,发现Tiv人花很多时间喝酒和欢乐,这让她一度无所适从,只能埋头看起《哈姆雷特》。有一天,Tiv人主动问起她在看什么,希望听她讲述书上的故事。讲故事是当地文化的一种交流、艺术形式,所以她十分紧张。在讲述《哈姆雷特》情节时,她经常被Tiv人们打断,认为她不知道故事的真正含义。Tiv人们对故事的跌宕情节和人物关系给出自己的意见和理解,而研究者在与他们争辩的过程中,逐渐发现争辩中体现了Tiv人与她之间的文化差异,包括他们对婚姻、家庭、权力、巫术、信仰...等一系列话题的文化观念与行为方式。例如,当地人坚信世上没有鬼魂,莎士比亚父亲的亡魂只是某种巫术。当故事讲完时,Tiv人认为她没有文化,而他们正传授给她《哈姆雷特》的真意。最后,他们希望她回去欧洲向自己的长辈说,她在荒野丛林中时一直与智者们在一起。

分析:

在开篇,来自美国的民族志研究者怀揣着和朋友之间的“人性是否共通?”、“是否掌握英国文化细节会不会影响理解莎士比亚著作?”等争论和一本《哈姆雷特》来到遥远的西非Tiv部落。百年来在世界文学界争议不绝的《哈姆雷特》与偏远、“原始”的西非部落之间的并置和交汇颇具戏剧性,从族群研究角度看,可以由此思考这些问题:是否只有来自特定文化的人们才专有该文化作品的理解、解释权?是否只有一种解释才是准确的,其他都是误读?翻译的误读是否无可避免?

而后,研究者初入田野的情节显示了一系列西方外来研究者常有的,对非西方对象的刻板想象、期待和边界感。研究者原以为自己能观察到许多当地人操演仪式的过程并得到他们的说明,后来却失望,认为他们对仪式不够严谨,整日饮酒狂欢而不谈认真、严肃的事情。同时研究者也不习惯当地的酒水,便避开人群阅读莎士比亚。通过后文补充,作者隐晦地传达对文中研究者这一系列行为的批评。首先,研究者期待当地人脱离自身生活轨迹而向其解释仪式,这是明显的自我中心思维,暗含了对当地人任其提问、为其服务的期待。而研究者认为当地人在仪式聚会上终日享乐宴饮是不严肃、不值得参与和研究的,是基于对西方特定理性化行为表达的认同,表面化地轻视了当地人狂欢聚会的社会、文化价值。出于不习惯和厌烦,研究者一度将自己隔离,回归自身文化作品《哈姆雷特》的怀抱,而不再试图融入和交流。研究者在此放任自身的无知(ignorance[1]),草率地下了当地人“无知”、“不认真”的结论。实际上,是研究者没有打开边界。在后文中,研究者也发现了当地人实际上正是在聚会中通过长者和年轻人讲故事(storytelling)的方式实现交流和学习。讲故事是这一无文字社会传递教诲的重要方式,虽然当地没有学校,但不代表没有知识的传续。而在聚会中,一系列礼仪也有关社会等级和秩序的知识,只有参与者才能体会。还有一点是,文中的研究者没有主动自我反思。如果没有当地头人主动将研究者叫来参与聚会并问询其整日阅读的“纸”有关什么内容,也许研究者的刻板印象和边界会被一直延续,并被写入作品作为当地人的形象出现在西方读者眼中,这就是萨义德在《东方学》中一直批判的一种单向的知识生产方式:拒绝交流、再生产对研究对象的刻板印象[2]

作者在写到文中的研究者与当地人一起围坐饮酒,被要求讲述《哈姆雷特》时,为我们呈现了一系列有趣的细节。当研究者因为被当地人要求讲故事而胆怯时,微妙的权力倒转出现了:西方研究者现在要接受非洲当地人的提问乃至质疑、评价;当地人出色的讲故事技巧让西方研究者露怯。这显示出跨文化交流不是单向的,西方研究者在其中也不是一直优越的。讲故事的挑战让西方研究者脱离熟悉的书本、文字领域,小心地请求当地人不要笑话;读者可以从中反思民族志生产等跨文化交流中西方基于对自身理性、文字的文化优越形成的一系列知识、技巧等级和权力关系。

在研究者组织语言讲述《哈姆雷特》的过程中,当地的人们一直打断、追问,发表自己的看法,同样是对殖民关系的违背。当地人对哈姆雷特的解读和评价基于当地的文化逻辑、知识和理解:他们认为哈姆雷特对首领/长辈心怀仇恨是不敬的,就算满腹恨意也不应对长辈动手,至少该请亡父的同年龄朋友(age mates)帮忙;他们提出哈姆雷特的父、叔是否同母的罕见思考;他们不解寡妇不再婚的习俗,因为如果寡妇不婚,谁来帮她打理农场?......在他们就每个故事细节发表意见时,研究者也得以瞥见当地生活、文化价值体系的一角,了解了当地人关于婚姻、亲属关系及义务、权力等级秩序、行为规范等的文化认识。

同时,翻译(translation)的问题让双方的特点更为突出、交流更为深入。例如,为了沟通理解,研究者将哈姆雷特的同学(school friends)翻译成年龄组成员,因为当地并没有学校。这改变了哈姆雷特与同学们关系的意涵,也让哈姆雷特害得同学死亡的情节更为当地人们所不齿。研究者的翻译为文本增添了新的人物关系和语境,开启了新的讨论空间,而她从中可探寻当地如何理解同龄人间的道德、责任关系。此外,不论如何翻译,当地都不接受鬼魂(ghost)的概念,而坚持用巫术理解《哈姆雷特》中的复仇、恶意和伤害。甚至,当地人还根据巫术的概念,结合原著的细节重新解释:他们认为LaertesOphelia死亡的真凶,因他滥赌成性,觊觎家中的财富......这显示出他们自身的文化立足点,也形成让研究者得以了解巫术、禁忌和信仰逻辑的对话语境。当地人还猜中哈姆雷特母亲替饮毒酒,其叔叔成为最终赢家这些关键剧情,这体现出他们确如自己所言和欧洲人“是一样的”(people are the same everywhere)。不管在哪里,权谋斗争的利益考量和故事走向大抵相似。上位者总是分化、挑拨不安定的力量相互仇视、争斗,以此使自身的统治地位更加巩固。无论是巫术还是毒计,都只是权力达到目的的手段。

在聚会中,一系列族群、观念、文化的边界和等级都变得模糊。西方民族志研究者和非洲研究对象交流着极具西方文化代表性的经典文本,并都对此有着根据自身文化理解进行解释和再创造的权利和权力。双方以往受长期政治、学术殖民框定的单向交流模式(提问/回答)和顽固边界被打破,并且双方都承认彼此受对方的影响。在身份、身体(研究者在聚会上逐渐接纳了当地的啤酒)、观念的边界交汇的场合,一个关于《哈姆雷特》的新诠释版本诞生。这个双方共同解释、创造出来的、令人出乎意料的新版本,可以说是霍米·巴巴所指的文化、观念上的第三空间(third space[3]),体现了其理论中跨文化交流的混杂性(hybridity[4])。这是另一种行得通的逻辑,以Tiv族人的本地文化观念为文本调整和再创造的基础,汇合了西方研究者在两种文化间中介式的翻译和诠释。它不再完全遵照莎士比亚经典原本的意涵,但是蕴含的对人性复杂性的理解毫不逊色于原本。正视这类创造的价值,也是颠覆殖民关系,重新发展族群间等级和交往关系的必需。

作者通过展现族人长老们对《哈姆雷特》的质疑、讨论和阐发,也隐晦地回答了文章开篇由研究者的朋友开启的关于《哈姆雷特》解释权的问题。作者意在强调,无论何地的人,美国、英国还是西非,都平等地有能力阅读、理解英国文化的文本。且重要的不是人们形成英国人对英国名著的理解,而是形成自身的文化理解、误读和解释。如霍米·巴巴在The Location of Culture中援引罗兰·巴特的“作者已死(the Death of the Author[5])”,文中的研究者不仅感叹:“Hamlet was already out of my hands”。确实,文本一旦发布,作者或者该文化掌握者的权利便失散,随之而来的是所有读者对其加以诠释和改造的权力。知识的专有和边界只是人为建构和保持的,开放的边界和解释权才是殖民地乃至其他跨族群交流场景的真实。

文章结尾依然贯彻了对西方文化优越性和单向权威、交流的反思。故事讲完后,当地长者们让研究者回去告诉欧洲,告诉欧洲的长辈,自己从西非长者身上学到了很多。一如文章标题“Shakespeare in the Bush”所示,西非荒野丛中也有理解、挑战、对话莎士比亚的智者。

注释:

[1] Chapter5 “Denying Relationality: Epistemology and Ethics and Ignorance”, in Sullivan, Shannon, and Nancy Tuana, eds.

2007. Race and epistemologies of ignorance. New York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 Said, Edward. 1978. Orientalism. New York: Pantheon Books.

[3] Bhabha, Homi. 2004. The location of cultur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p55-6.

[4] Bhabha, Homi. 2004. The location of culture. London and New Yorka: Routledge. p5-20.

[5] Bhabha, Homi. 2004. The location of cultur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p2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