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一文 | 理智与疯癫之间:从人类学分析方法看人的神性与社会性

发布者:胡凤松发布时间:2021-06-22浏览次数:61

Toulson, R. E. (2014). Eating the food of the gods: interpretive dilemmas in anthropological analysis. Anthropology & Humanism,39(2).


6月的新加坡,一座正在举行法会的观音庙突然被一位名为Ying-ying的妇女打断,嘈杂的大厅瞬间变得沉默。那一瞬间,宛如流星划过天际般迅猛,场内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止了:坐在祷告垫上的妇女停止了敲打木鱼的声音,在拐角处聊天的少女也暂停了交谈,在神明足前跪拜的信徒停下了动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们眼前的景象所“吸引”,或者说,被震惊到了---30岁的Ying-ying从自己的祷告垫上离开,爬过佛台边缘的栏杆,走上了在祭祀台,将佛台的花瓶打到地上,吃起了供佛的食物。庙宇的义工见状立马跑去抓住Ying-ying的胳膊,并将她从佛台上拉下来。被拉下神坛的Ying-ying,手里满是米饭,嘴里肉干(bak kwa)的红色焦糖汁流到了下巴,手中还握着红龟粿(ang ku kueh),指间上的红色糕点和荷叶豆馅,还试图被正在拖走的Ying-ying送入嘴里(p159)。


上述突发事件的当日,本文作者Ruth Toulson并不在场,所有场景内的细节都是从在场见证者的话语里拼凑而成。起初,Toulson认为Ying-ying所吃红龟粿的馅料和形状、猪肉干的粘性、米饭的粘性等食物的细节和象征意义,与Ying-ying行为举止的意义具有相同的重要地位。的确,Ying-ying的举动放在在任何一部人类学民族志里,不仅充满了可叙述和研究的意义,而作为女性的Ying-ying,其行动背后的意义甚至还可能包括了对家庭父权制度权威的挑战,以及对全球资本主义的抵抗等等。然而,随着田野调查和民族志写作深入,试图回答上述问题的Toulson开始怀疑起的自己的解释,同时也将文章的基调转为了对人类学解释方法的分析(but it became something else: an analysis of the methods of anthropological interpretation)(p160)。

Toulson在Eating the Food of the Gods: Interpretive Dilemmas in Anthropological Analysis一文中,记录下了从研究食物象征意义到探寻社会大环境与个人生活之间联系的转变过程。


转变:追踪社会大环境与个人生活之间的联系

对于这样的转变,Toulson的解释道,从目前主流的人类学研究方向来看,许多文献在解读个体心理困扰中最经常提及的,是关于(个体/群体)如何批判资本主义和父权制度的权威,即,将个体心理痛苦中的行为解释为“抵抗”(Resistance)。对此,Toulson是所焦虑的,“以上解释方法可能有利于如何探究琐碎日常生活的复杂性,但解读行为背后的意义,或理解符号的象征意义,(在我看来)并不是最重要的,”Toulson在文中讲道。“取而代之的是,我呼吁人类学家应该更仔细地追踪社会大环境与个人生活之间的联系。因为这种联系正是处于被视为疯癫的边缘”(p160)。


作出这样的呼吁,与Toulson自身成长和研究经历密不可分。Toulson的母亲患有严重的产后抑郁症,其弟弟的出生导致了Toulson的母亲需要长期在精神病房里生活,但Toulson却用了监禁(confinement)一词,来回忆其母亲过往的病房岁月。然而,Toulson的母亲并没有把自己的病当成对任何事物的抵抗,在读完Ying-ying的故事后甚至认为,Ying-ying的痛苦被轻描淡写了(p169)。


是否可以找到一种新的人类学分析方法,在既能解读食物(符号)象征意义的同时,又没有忽略Ying-ying(个体)痛苦的现实?Toulson在文中提出这个问题,并试图解答它,但似乎也没有找到令自己特别满意的答案。Toulson质疑自己对食物象征意义的理解,因为从Toulson自身的角度出发,“我无法从我们吃的食物中读懂社会,也无法读懂母亲在痛苦中的抵抗”(p168)。


但是,这并不代表,如果想要探寻Ying-ying当日行为及其动机的真实情况是不可能的;尽管仍然存在一些无法解释的东西,它仿佛像一个隐藏的内核(p172)。由此,Toulson在编码祭祀食物象征意义的同时,还参与观察了Ying-ying的日常生活,探究Ying-ying“不合理”举动的背后,陷入社交生活困境的原因。


作为灵媒的人:世俗社交生活连接感微弱的原因

“我问她是否知道神明的名字,她说她不知道,但她在每天任何可能的时候都为神明上香和供养食物,并祈祷神明能帮助她照顾其女儿。问Ying-ying,她在哪里工作,但她告诉我她病了,无法工作,拜访神明花费了她所有的时间。”(p162)


上述对话,摘录自文章原文。在笔者看来,这是一段非常典型,具有代表性的对话。首先,从这段对话里能够读出,Ying-ying将宗教生活当做了其日常生活的全部,将生活的希望寄托于神明。尽管Ying-ying始终拒绝谈论那天她在观音庙里的行为,但在很大程度上,Ying-ying已经被看作成了一个受到惊吓的饥饿幽灵。在Ying-ying看来,她认为自己那天被一个神所拥有,是一个名为童乩(tang ki)的灵魂媒介(p164)。对此,Toulson认为,Ying-ying其实是在“扮演神的角色”,或作为“神的通道”,Ying-ying处在理智与疯癫之间的状态,在人类与幽灵之间的身份切换是她的保护色。


Toulson引用Charles Stafford的观点来以此论证,童乩(tang ki)中的“ki”在中国福建方言里,是“致神的”的意思,因此童乩(tang ki)也有占卜的孩子的意思。当一个孩子作为一个灵魂媒介与死者共享物质时,就像死者一样,他们的社会纽带也因此变得很薄弱。与此同时,这样的孩子在日常生活中不可预测事物方面存在很大的危险性。Stafford强调,灵魂媒介不仅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而且不孝顺、容易受伤,会伤害到亲生父母给予的身体。即使是成年后,灵魂媒介仍然像一个新生儿一样,缺乏“特定的命运”之余,还能够塑造他人的命运(p164)。


根据Stafford的观点,Toulson也由此提出了其分析的核心:几乎所有人都(可能)误读了Ying-ying在庙里举动,她的行为被认为是疯癫的象征,而不是精神媒介的行为;因为灵魂媒介经常被告知去吃祭坛上的食物。Ying-ying不仅具有作为人的社会性,同时还具备神性的品质。也正因为具有“高度”神性,使得Ying-ying在世俗社交生活中的连接感十分微弱的原因。


讨论

Toulson在文中提及次数最多的,莫过于时常反思是否存在忽略Ying-ying痛苦现实的情况。笔者在每一次的阅读中,都能感受到Toulson没有区别对待,以及平等看待作为女儿、妻子、信徒和病患的Ying-ying,十分动容。作为一个闯入他人日常生活的研究者,Toulson时刻保持的反思、清醒和尊重,是作为后辈的我们值得学习的,不仅是在田野调查和写作里,更是在日常生活中。与此同时,这篇看似研究食物象征意义,实则探讨精神卫生健康的论著,是否忘记或忽略,也是对生物医学的反思,对当前医学诊断的反思。笔者认为,Toulson对人类学解释方法分析反思所要反映的,是对个体的尊重,对疼痛的共情。


Ying-ying那些被解读为疯狂的、不合逻辑的以及违背日常生活伦理的行为,在Toulson看来,是不负责任,且轻视Ying-ying的解释。尽管Toulson引用Charles Stafford的观点认为,Ying-ying扮演了一个灵魂媒介的角色。对此,笔者的观点有所保留,并有不一样的理解。


Toulson提出,是否能够找到一种不忽略个体痛苦的、新颖的人类学解释和分析方法。文章浓郁的反思性也不断强调和提醒着,不要忘记Ying-ying的痛苦,不要仅仅关注祭祀食物所代表的象征意义,不要单纯地使用生物医学理论去诊断病患,更不要简单地用结构性暴力的观点一以蔽之。从文章的结构来看,叙述整洁,每一位对话者都看似分配均匀和平衡:在观音庙里见证Ying-ying“失常”行为的目击者、Ying-ying本人、Ying-ying的家人、治疗Ying-ying的医生、Toulson本人及其母亲。也许正是因为均衡了采访对象的话语,让笔者在阅读几遍以后依然难以把握Toulson最希望表达的核心观点。尽管在文章结尾,Toulson也承认,仍然存在一些无法解释的事物,像一个隐藏的内核(p172)。


Toulson一再将Ying-ying解读成“扮演神的角色”或“作为神的通道”,以一种看似合理的解释去理解Ying-ying与社会连接微弱的理由,即社会性弱,是因为其神性高。笔者对此仅仅只能同意其一半的观点。


不可否认,神性与社会性确实存在某种负相关性。但放在Ying-ying的语境下,笔者难以认同,尽管Toulson也谨慎地将Ying-ying称为“可能是童乩”(perhaps tang ki)(p172)。但将童乩的神性与神明的神性相提并论,在笔者看来,并不是特别的妥当。最根本的原因在于,神明与童乩(tang ki),存在本质上的区别。童乩作为天神与人,或鬼魂与人之间的媒介,时常被西方宗教称之为“灵魂媒介”。但在传统的道教与佛教中,均不承认童乩属于本教内仪式,虽然两种宗教都承认童乩的存在。或许是作者英文写作者,而笔者作为中文使用者,在阅读这篇文章时,存在理解上的差异


此外,在笔者看来,假如Toulson将对话的天平稍微向某一方倾斜,或稍微与某一方进行更多的对话,也许Toulson和读者会对Ying-ying的举动,她日常生活和痛苦的现实有更深的了解。由于Ying-ying是在一座正在举行法会的观音庙里吃了祭祀的供品,如果从宗教本身的角度出发,以此与僧人进行更进一步的对话,或许Ying-ying会被解读成“被饥饿的幽灵(饿鬼)附体”。“被附体”的原因,也许是前世或今生遭遇何种苦,作何种恶,才导致一系列游走于理智和疯癫之间的行为举止。当然了,这只是笔者从个人经验出发所理解的这篇文章,或许这也是另一种故事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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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焱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