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22年10月9日,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去世,享年75岁。作为享誉世界的学者,拉图尔对许多学科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本文作者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博士后研究员于云龙在拉图尔的思想里学习反思自然与文化的巨大分野,在科学、技术与社会(STS)方法的帮助中探索建筑历史书写的潜能,在巴西的田野中思考现代运动与自然领土征服之间的重组关系,完成博士论文《建构领土崇高:巴西建成环境的现代性美学研究》。在本文中,他讨论了拉图尔在建筑领域激荡起的巨大可能性,倡议继承拉图尔的遗产,探索通往建筑人类学的路径。复旦人类学公众号发表此文(感谢朱剑峰老师的推荐),以纪念这位具有丰厚学术遗产、还会以各种形式激发学术生命力的学术巨擘。
布鲁诺·拉图尔:一条通往建筑人类学的路径
2022年10月9日,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去世,享年75岁。他是国际重要的社会科学家,同时也是哲学家、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对多门学科的发展有深刻影响。建筑学也是其中之一,尽管这种影响的深刻程度可能尚未引起充分的认识。值得高兴的是,2022年拉图尔的学生、曼彻斯特大学(The University of Manchester)建筑学教授阿尔贝娜·雅奈娃(Albena Yaneva)出版了《建筑师的拉图尔》(Latour for Architects)一书,标志着拉图尔建筑影响的系统整理开始。在此之前,两人已于2008年发表《给我一把枪,我会让所有建筑都动起来:ANT视角下的建筑学》(Give me a gun and I will make all buildings move: An ANT’s view of architecture),引起学界的广泛关注(Google Scholar引用量超过500)。他频频站上哈佛大学设计学院等著名建筑高校的讲台,与大都会事务所(OMA)事务所、法政建筑事务所(Forensic Architecture)等开展合作,在德国卡尔斯鲁厄当代艺术中心(ZKM Karlsruhe)等展览话语机构中长时间段、多频次举办展览,被认为以人类学方式策展,邀请建筑、艺术、科学等多领域同仁加入,深度介入环境、科学和艺术等话题的交叉。这些合作都可以看作是拉图尔“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Network-Theory)的践行。回顾拉图尔与建筑界的联系,并非试图说明拉图尔是建筑学者或建筑策展人。事实上他常在访谈中直言自己不懂建筑师,但是对建筑抱有很大兴趣。但是透过展览与研究作品中的拉图尔身影,可以在草蛇灰线间看到一条潜在的建筑人类学路径。这条路径沿着“重组”(reassemble)和“科学技术与社会”(STS)两个地标,指向一个基本问题:建筑是什么?在《给我一把枪》一文中,拉图尔与雅奈娃用一把摄影枪代表了他们眼中的建筑。建筑就像摄影照片里连续拍摄的飞鸟,不是静止之物,而是在时间上的过去和未来,有建筑师、草图、材料、工人、技术、功能、表皮、美学等连续的动态变化。视建筑为动态的项目(project),实际上就是将其看作一个重组关系(reassembling associations)的演进状态。按照拉图尔的分类,上述参与变化的元素,无论人(human)还是非人(non-human)都将同等的参与重组,传统认为的“人影响建筑“的模式就因此而解构,建筑回归动态的状态,随时与其他项目发生关系。重组关系也就是重组建筑的社会网络,在《重组社会:行动者网络理论》这本代表作中,拉图尔提出了“关于联系的社会学”(sociology of associations)这一核心概念:没有社会,没有社会领域,也没有社会关系,但存在着协调者之间的转译,可能会产生可追踪的关联。[i]社会不再是先天预设存在的整体,没有诸如金字塔式的结构,而是关系构成的动态拓扑网络(network),相互之间因为共同的合作或追求而发生联系,产生可称之为”社会“的结果。如飞鸟般的建筑也因此成为不断重组的社会本身,拷问建筑何为的过程即为打开建筑认知上的黑箱,重现建筑知识的封装过程。因此,在2020年拉图尔、马丁·吉纳德(Martin Guinard)以及贝蒂娜·科林滕贝格(Bettina Korintenberg)策划的“关键带”(Critical Zones)展览中,可以看到法政建筑受拉图尔邀请参展的“云研究”(Cloud Studies)项目。法政建筑基于其自创立起关注社会不公的宗旨,调查了超过700个云有关的不公案例,并形成记录影片。他们试图说明云从来不是一种客观的不受技术或人工介入的事物,其捉摸不定的形态与稍纵即逝的现场里隐藏着不公,引发观众的思考。在此研究过程中,法政建筑事务所的团队有建筑师、记者、软件工程师、数据工程师和考古学家等组成,他们为技术、媒体与美学之间建立了新的联系。正如独立艺术写作者迪维亚·梅农(Divya Menon)引用这次巡展最后一站爱尔兰视觉艺术中心(VISUAL Carlow)策展人本杰明·斯塔福德(Benjamin Stafford)所说:“各种形式的云是连接所有这些调查的纽带,无论它们是否来自于炸弹、爆炸、工厂烟囱的化学流出物或催泪瓦斯罐产生的云。它们以云的形式存在,但有一种说法是,云作为一种隐喻,说明真相会因各种原因而被掩盖。[ii]除了从社会不公的受害者视角介入角度,法政建筑明显吸收了拉图尔行动者网络理论中的重组关系观点,把建筑看作是事件发生的地理场所、空间、表现技术和参与事件的一部分,建筑研究的方法和其他方法结合,并以云为纽带,反过来呈现了建筑学的潜力。拉图尔去世后,法政建筑事务所的吊唁中也可以看到他们之间的深度联系:“布鲁诺·拉图去世了。他的思想形成了我们的世界,并存在于我们所做的许多事情中。他是一位真正的朋友和支持者。2012年,他在伦敦和我们一起度过了一个星期。2020年,他委托我们构思了云研究,现在专门用来纪念他。安息吧,朋友。”除了重组建筑与社会不公的关联,介入当代公共讨论,在建筑历史与理论领域,同样有像云那样难以捉摸的对象,例如环境。拉图尔在《我们从未现代过》中就质疑了自然和文化的深度割裂,而在建筑环境中,身体同样在空调、电灯乃至水坝等技术控制工具中失去对自然昼夜,气候变化的明确感知。因此在建筑的历史研究中,有人将建筑作为使用和形式之间的媒介,重组大气成像技术、空调技术、大众文化与建筑设计之间的网络。环境视野的回归正在当代建筑史研究中逐渐显现,值得注意的有耶鲁大学建筑史方向博士研究生翁佳关于水利基础设施和天气控制内容的研究。其中拉图尔也是最常引用的对象之一。无论建筑作为一种艺术介入手段,还是环境媒介,上述这些研究的本质都可以看作是将建筑作为不同关系中的一个行动者,考察其如何与其他行动者重组关系,重描或者新绘建筑发生转译的轨迹。在更加微观的人类学和建筑史交叉点上,医疗建筑或许可以扮演关键角色。在复旦等具有医学人类学研究特色的人类学研究机构中,科学技术与社会(STS)研究吸收了拉图尔科学研究的田野传统,但是将目光聚焦在性别与生育技术田野,与对当今医疗建筑的历史研究颇有启发价值。1984年拉图尔出版了《微生物:战争与和平》(Les microbes: guerre et paix suivi de irreductions,英文版为《法国的巴斯德化》),书中围绕法国科学家巴斯德从籍籍无名到成为民族英雄,解析了细菌从不可见到可见过程中,医学科学从实验室扩充到整个社会成为一场社会运动的过程。这本关于巴斯德的医学科学研究与他的《实验室生活:科学事实的建构过程》都可以看作是拉图尔行动者网络理论的一个田野:医学科学。而在医学人类学领域,拉图尔与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乔治·坎吉利姆(Georges Canguilhem)、隆达·谢宾格(Londa Schiebinger)、托马斯·拉奎尔(Thomas Laqueur)等构成了理解医学科学到身体政治的一条STS轨迹。医学人类学深刻剖析在生育环境中,人与非人元素介入医学诊疗、判断与社会认知的各方面,批判性的揭示医学科学的社会转译过程。在医疗建筑的历史与理论研究中,对医学科学黑箱的解构或许有助于丰富历史书写,避免简单的医学影响设计因果模式。从医学人类学到建筑历史的研究,值得注意莱斯大学(Rice University)法比奥拉-洛佩斯-杜兰(Fabiola López-Durán)教授的研究,她的著作《花园中的优生学:跨大西洋建筑和现代性的制作》(Eugenics in the Garden: Transatlantic Architecture and the Crafting of Modernity)系统追踪了20世纪初法国优生学思想在巴西社会应用,建筑作为一个改造社会的前沿,广泛参与建成环境与社会工程的对接,完成行为控制、卫生、健康等医学概念的建成环境化转译,深度影响从城市思想到建筑室内环境的诸多方面。杜兰的研究为巴西现代建筑史书写提供了非常有想象力的一条路径,其中拉图尔关于巴斯德的研究也构成了她的研究理论基础。无论是行动者网络理论中的环境理念还是STS方法,拉图尔给建筑研究提供了富有洞见和威力的工具。他积极介入建筑与艺术领域以实际行动让建筑“动起来”的知识践行更加令人敬佩。但这不代表拉图尔的理论已致完美,更并不代表拉图尔没有对手,格雷厄姆·哈曼(Graham Harman)就旗帜鲜明的反对拉图尔,认为后者理论下的建筑就是一系列关系的结合,本质是一种动态本体论(dynamic-ontology)。哈曼认为这种认识会过度瓦解建筑的艺术性本身,如同毕加索的立体主义绘画,没人再关注作品中的多面,而只关注作品背后画布、雇主等与作品有关但不是作品本身的要素。我更愿意将这种反对看作是拉图尔战友般的对手,有益于丰富拉图尔的理论体系。无论是建筑的摄影枪,还是医疗人类学与医疗建筑(史)之间充满暧昧的联系,拉图尔留在建筑里的斑驳碎影或许提醒我们,应该继续磨砺他留下的锋利思想刀刃,继承他的轨迹,探索一条通往建筑人类学的路径。复旦人类学 胡凤松
注释:
[i] 原文为there is no society, no social realm, and no social ties, but there exist translations between mediators that may generate traceable associations
[ii] Clouds in various forms are what links all these investigations, whether or not they are from bombs, explosions, chemical run off from factory chimneys, or clouds generated by tear gas canisters. They physically exist as a cloud but there is a suggestion that clouds act as a metaphor for how truth can be obscured for a variety of reasons.
参考文献:
[1] Latour B. Reassembling the social: An introduction to actor-network-theory[M]. Oup Oxford, 2007.
[2] Harman G. Buildings are not processes: A disagreement with Latour and Yaneva[J].Ardeth, 2017(1): 113-122.
[3] Latour B, Yaneva A. “Give Me A Gun And I Will Make All Buildings Move”: An Ant’s View Of Architecture[J]. Architectural Theories of the Environment: Posthuman Territory, Routledge, Taylor & Francis Books Ltd, 2012: 107-115.
[4] López-Durán F. Eugenics in the Garden: Transatlantic Architecture and the Crafting of Modernity[M]. Austin: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2018.
[5] 翁佳. 基建江山|三峡库区的赛博景观[EB/OL], 澎湃, 2018-08-10.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331993
[6] Yaneva A. Latour for Architects[M]. London: Routledge, 2022.
[7] Menon D. Reimagining architecture: Cloud Studies by Forensic Architecture at VISUAL Carlow[EB/OL],2022.https://www.stirworld.com/think-opinions-reimagining-architecture-cloud-studies-by-forensic-architecture-at-visual-carl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