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业选登 | 从社会诗性到不浪费的人类学

发布者:刘秋芳发布时间:2022-07-30浏览次数:74


萨丕尔(Edward Sapir)曾经说过:任何语法不会是天衣无缝的(All the grammar leaks),没有语言是完美的,但正是这种缺憾让我们的世界更加多姿多彩。这种缺憾却又与我们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鲜活之美正是语言人类学的研究对象。也正如纳日碧力戈教授所言,语言人类学研究的就是语言学剩下的“边角料”,以赫兹菲尔德教授“社会诗性”(Social Poetics)概念来重新审视这些“边角料”,对不浪费的人类学之实践与民族志写作均有所裨益。

社会诗性

根据费尔兰德斯(James Fernandez)和赫茨菲尔德的观点,民族志诗性有两个重要的来源:一是维柯(Vico)有关“诗性智慧”的认识,二是雅各布森(Jacobson)“诗性功能”的论述。人类学家相信,那些被称之为诗性的自我的社会展示及其实现的手段和策略同时也是知识得以形成的途径,是理解和认知事物的基础。(刘珩,2012)Mary Scoggin教授曾经提出可以考虑用play一词来解释poetics,或许我们可以将诗性看做一种生存智慧,一种言语游戏,一种当地人自我对社会的玩味和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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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绪尔将语言之外的言语排除在他的语言学研究之外,他的语言学只研究共时的语言系统,排除任何历时因素的干扰。这样一来,充满生命力的诗性也被排除在科学的语言学门槛之外了。同样在某种意义上作为结构主义者,雅各布森的语言学帝国则是一个更加包容的动态系统,他将诗性功能看做语言六大功能中最重要的部分,也将索绪尔研究之外的语言学的部分囊括了进来。赫兹菲尔德而用“社会诗性”来理解人们在与社会传统互动中的张力(the tension between convention and invention),意义不在于词语本身,而蕴含在当地人遣词造句的过程之中。(Meaning is not the word, but the way you play the word.),人们在遵循社会传统的同时,也会改变传统。诗性是关乎自我的,也包含了本地人在地方性知识指导之下日常话语实践中的智慧与创造,而这种非国家官方话语的地方表达往往又是充满隐喻与戏谑的。

多元语言之诗性

就一个国家内部而言,那些诸如少数民族语言、方言、甚至行业术语、黑话等非正式的语言是充满诗性的,也是语言人类学研究的重要领域,他们是研究族群、阶层的重要切入点。这些凝结着底层智慧与社会记忆的语言构成生动的世间万象,提供给我们认知多元文化的窗口。在人与人的实际交往中,语言既是交流工具,也关乎心智与分类。Claudia Mitchell-Kernan 曾经做了关于美国黑人言语行为的民族志,其发现该族群中流行Signifying 和 Marking这两种语言游戏,这种独特的语言风格(genre)可通过诗性概念加以理解。同理,在不同社会场景下的语码转换(code switch)策略未尝不是一种诗性的表达。英国人类学家丹尼尔•米勒(Daniel Miller)针对布迪厄关于消费和阶层的论点提出了挑战:英国许多人对各阶级领域都太了解,以至于他们不认为自己专属与某个阶级。在《商品、地点与身份》(shopping, place and identity)一书中,以两个不同阶层的购物场所Brent Gross(布伦特十字) 和 Wood Green(伍德格林)为田野点,分析阐述了其在建构两个不同阶层人群,形成身份认同的意义与过程。米勒在田野中发现,同样的消费者在两个不同地方的表现大相径庭,甚至有时连口音都变了。他将这种转变归结于人们受到太多英国电视节目中对阶层典型形象的宣扬的影响, 从而在自我实践中进行了不自觉的“代码转换”。


中国的少数民族语言自不必多说,他们丰富广博的语言系统与山川大地、飞禽走兽等一同整合在自然生态之中。在不同的少数民族地区,国家实行着不同的双语甚至多语教育政策。在经历了将汉语作为阶层流动、资源获取的工具而忽视本民族语言的阶段之后,近年来少数民族人民对本民族语言和文化的自觉似乎引起了新一轮的语言复兴运动。


而就主流的汉族内部而言,方言也经历了类似的阶段。大众传媒中的“方言热”是不无裨益的:首先,相应于汉语方言的灵活多样,其表现形式也是多样化的。艺术的表达不应该是单一和模式化的,方言应用于传媒,无疑大大丰富了传媒的表达方式。区别于普通的新闻节目,方言节目常常配合“说、学、逗、唱”多种艺术形式,给人们带来了耳目一新的感觉,享受视听盛宴。同时,就内容而言,方言新闻节目播报的不是国家大事,而是关乎民生的日常甚至是琐碎的小事,这就给当地老百姓带来了亲切熟悉之感,因此能引起广大群众的共鸣。影视作品多反应了小人物的命运,许多普通人都能在角色中找寻早自己的影子。因此,生动活泼的方言传媒是与民众的生活息息相关的,而不会产生距离感。最后,口语化本身就是方言的一个特性,运用到传媒上就把这个特性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语言上的口语化与内容上的生活化相互映衬和配合,传达了强烈的生活气息。摆脱了传统传媒的官方化与正式化,使得民众在一种轻松的氛围下接受到了大量的信息。传承和保护方言,不仅能满足多元文化的需求,也有助于地域文化的构建:方言本身是形成地域文化的基础,也是地域文化的一个重要的外在表征。同时,其自身也在地域文化的发展中不断得到丰富。

民族志的情感与不浪费的人类学

著名的人类学家庄孔韶教授曾经提倡“不浪费的人类学”,他将严谨的学术论文、调研报告之外的民族志材料重拾起来,通过纪录片、摄影展等形式进行不浪费之实践。在我看来,不浪费既是一种认识论,也是一种方法论。既关乎研究中对当地人的认识——人类学家对“边角料”,对闲言碎语(gossip),对情感因素,对所谓“魅” (enchantment)的关注,也包含了人类学家民族志文本的呈现形式的多元探索。在这种主体互动的过程中,人类学家不仅关注当地人的自我体现——情感,人类学家自身的情感也在其中得以展现。我们研究的对象——语言,并不是永远理性的,同时,我们进行民族志书写的语言也是充满“诗性”的。


现今早已告别了科学民族志的时代,单一的话语来源,看似“客观性”的描述不再具有说服力。费边(Johannes Fabian)在《时间与他者:人类学是如何制造研究客体》(Time and the other, how anthropology make its object)一书中对人类学知识生产进行批判,他指出人类学的民族志书写用一种同在否定(denial of coevalness),将空间性被时间性吸收,排除了研究对象与研究者的同时代性,从而对他者进行了客体化的建构(Johannes Fabian:1983)。因此人类学在其诞生到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被批评为殖民主义的养子。1986年《写文化:民族志的诗学与政治学》和《作为文化批评的人类学:一个人文学科的实验时代》两部反思性著作问世,使人类学者意识到旨在客观描述“异文化”生活的民族志作品的失败。【1】


既然研究者的主体性没法回避,为何不直接展现出来?越来越多的民族志文本中开始出现研究者的身影,田野工作的过程,研究者与被研究者的互动也成了民族志的重要组成部分。


正如露丝·贝哈(Ruth Behar)在 《动情的观察着:伤心人类学》(The Vulnerable Observer : Anthropology That Breaks Your Heart)中所主张的民族志的反身性(reflexivity),以自我介入的民族志取代观察他者的民族志,在田野过程中以他者为镜反观自我,以情感性的自我心灵历程取代冰冷的学术记录。人类学家应该毫无保留地展现了自己在田野过程中的身份认同的混淆和摇摆,将自己置放于同研究者平行对等的位置,给失语的底层人民提供表达自我的平台,或许这正是民族志作品最具现实意义的一点:即使不能直接推动政策调整,引发社会变革等产生直接的行动力,但至少我们能够引起社会公众的关注,让社会之不可见变为可见,在这过程中也同时促成了自我的反思。

2010年美国人类学学会制定的使命陈述(Mission Statement)中,第一次用“公共理解”取代“科学”一词【2】,或许也是基于这样的考虑:对于我们——人类学家与当地人——的诗性,“理解”是最好的词语。



本文作者 李铱涵 

复旦大学2011级人类学硕士研究生


注释


【1】详见黄剑波:后现代语境下的“写文化”与“写文化之后”[J],《西北民族研究》,2004年第2期 “1986年《写文化:民族志的诗学与政治学》,《作为文化批评的人类学:一个人文学科的实验时代》两部后现代巨著问世,标志着人类学思潮的一个分水岭,它们使人类学者更深刻地认识到了文化表述的场景性和虚构性,并进而开始关注这样一个事实:人类学似乎已经不再能够完成其传统任务,提供‘异文化’生活的整体、客观描述。”

【2】“the long-range plan of the association would no longer be to advance anthropology as a science but rather to focus on “public understanding.”, A version of this article appeared in print on December 10, 2010, on page A16 of the New York edition. 

http://www.nytimes.com/2010/12/10/science/10anthropology.html?_r=0


参考文献


  • 纳日碧力戈著,语言人类学,华东理工大学出版社,2010

  • Roman Jakobson. 1990. On Langua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 Jakobson “Closing Statement: Linguistics and Poetics” . 1960

  • Michael Herzfeld. Cultural Intimacy: Social Poetics in the Nation-State. Routledge.1997

  • 刘珩,民族志诗性:论“自我”维度的人类学理论实践,《民族研究》,2012年第4期

  • Claudia Mitchell-Kernan. Signifying and Marking: Two Afro-American Speech Acts Johannes Daniel Miller. Shopping, Place and Identity, Routledge. 1998.

  • Fabian. Time and the Other: How Anthropology Makes Its Object [M],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3.

  • Ruth Behar. The Vulnerable Observer : Anthropology That Breaks Your Heart [M], Beacon Press, 1997



编辑 复旦人类学 朱彦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