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对于台湾达悟族的宇宙观,先前已经有学者建立了一整套二元对立的解释模板。这让我们透过二元对立的模式,可以清晰的了解到达悟族人的空间观念和时间观念,以及在他们的生活中各种物和概念是如何参与其生活实践和发挥作用的。在理解这种模式的宇宙观的前提下,通过对当地原住民海洋作家作品的阅读,可以在讨论当地宇宙观时有更多新的视角和新的发现。
二、达悟族「二元对立」宇宙观的建构模式
二元对立论在结构主义中被认为是解释人类基层思想,文化与语言的一种相当有力的工具(维基百科:二元对立)。陈玉美在《夫妻、家屋与聚落——兰屿雅美族的空间概念》一文中概论了诸多二元对立的模型。以下将简单地概括陈玉美教授对于达悟族人宇宙观二元对立的描述,并分析这样的宇宙观模型是怎样被建立起来的。
陈美玉教授首先概括了达悟民族观念中七个灵魂中所展现的二元对立结构:右肩的灵魂较强,不易离开身体;左肩的灵魂较弱,容易被吓到……此灵魂观所对应出来的,透过人体的象征,呈现出的象征关系是上:下;强:弱;优:劣,另外一组是右:左;强:弱;优:劣(陈美玉1995:135)。陈美玉总结的着个观点,稍加整理可以认为,七个灵魂由上之下由强到弱又优到劣,而其中右则稍优于左。后结构主义否认二元对立是人类思想最基本的组织,认为这是源于西方而过于简单化的解释(维基百科:二元对立)。
在达悟族人的空间方位观中,陈美玉则进一步总结出日出:日落;幼:老;另外一组是日出:日落;生:死。以及神人观中的上:下;高:低;吉:凶。而根据达悟族人对性别的认识上,也总结出右:男;左:女;有力(优):无力(劣)的模型来。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又如山:聚落;羊:猪;男:女;海:聚落;鱼(副食):芋(主食);男(夫):女(妻)。或是聚落外(村外):聚落内(村内);男:女;外:内;wild:domestic。再或是sarey(日出方向):sekez(日落方向);强:劣;男:女(陈美玉1995)。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如果二元对立不是我们建立的一种解释世界的想象,而是一种真实的存在,那么绝对的二元对立其实可以想象成一种单线的轴线。诚如陈美玉在另外一篇文章《时间、工作与两性意象:兰屿Tao的时间观》中所列出的那样(陈美玉1999:51)
男 | 右 | 海 | 鱼 | 副食 | yakan | 聚落 | sarey | 日落 | 死 | 幼 | wild | public | 年 |
女 | 左 | 陆 | 芋 | 主食 | kanen | 家 | sekez | 日出 | 生 | 老 | domestic | private | 日 |
但这样的对应关系仔细观察存在一些问题,那就是这其中的以男、女两性作为二元对立的两个基本对立元时,一些其他的二元对立结构不能恰当的被安排在这个模型中。如老与少似乎可以作为一对对立元,但这样的对立其实不能说是二元的,因为老与幼之间存在青壮中年,且老与幼也进一步有性别区分,且对儿童进行性别区分在达悟社会现实中是有意义的。
三、二元对立模式下时空的模糊性
Clifford Geertz在《文化的解释》一书中引用法国人类学家JohannStrauss I ( 1962)的话说:科学的解释并不总是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化繁为简,相反,它总是以一种“较为浅显易懂的复杂”取代“不大容易让人明白的复杂”,或者说“用更为合理的复杂取代不难么合理的复杂”(引自格尔茨1974:33)。陈美玉在建立达悟族时间、空间观念建立二元对立模型之外也注意到了在飞鱼季的活动与祭仪中家屋空间中男女角色与空间的倒置,以及随着时间的转化,从季节开始到季末都牵涉由个人、集体、个人的转化。这样的倒置和转化是否提示我们或许可以从更为立体的视角看待达悟族人的时间和空间的观念。或者说,更重要的问题或许本来就不是时间或者空间的观念问题。诚如在《时间、工作与两性意象:兰屿Tao的时间观》一文中描述的那样:
如果你问当地人一年有几个月,得到的答案往往是:十二个月。然后他们大部分会从Kaliman起算,一路念下来。念的当中,旁边的人可能会随时插入一些意见。说者念完之后,实际念出来的大多不是十二个月份,往往是十一、十三或十四。这种现象,一方面与当地缺乏掌管历法的人有关,另一方面也与当地时间不是固定的有关。
……
岁时祭仪的时间,虽然各在其月,但各村开始的时间却是不同的。Kapaitowan举行mipazos的确实日期,是由杀猪的人决定的……大船招鱼祭举行的日子,也是由领祭的船也是提供礼牲的船决定,并先行下海……Papatao个人渔开始的时间,完全看个人工作的情形。田里工作还没完成的人,比较慢开始。也就是说,各个祭仪活动开始的时间(日子),会因人而异。因而有可能,同一村子同一个人,虽是相同的祭仪,每年或每次举行的时间却不同。
时间与“能力”有明显的关系……(陈美玉1999:152-153)
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其建构都需要一些参照系。兰屿空间的参照系较为简单:太阳的升起和落下。这是一个相对简单而固定的参照系。但同时也包括另外一个系统:海的方位和山的方位,准确来说,应该理解成海的方位,或是说离海更近的方位。因为夏曼蓝波安提到:父亲的信念,无论身处何处,你的头都应该朝太阳升起的地方睡觉,或者海面的地方。(夏曼·蓝波安2014:234)既然这样一个方位系统对于达悟人来说无论身处何处都是有效的,那么我们就可以想象如果达悟人身处一个绝对圆形的岛屿中,圆心是山,四周是海,那么这样的方位信念代表着什么——意味着如果一个达悟人脚踏圆心,他的头可以向任何一个方向睡,因为此时任何一方都朝向海,而如果这个达悟人从圆心跨出一步,那么他就必须将头朝向他所在位置离圆的边缘最近的位置,也就是海的位置。我们可以想象,由于岛的形成原因,导致几乎所有的岛都具有中部隆起成为山地,靠海的四周较为地平,所以我们可以理解到,其实达悟人在把山和海进行对立起来的时候,他们话语的重心是落在海上的。
而达悟人的时间观念的参照系则相对来说较无定准。这是与我们现今已经接受的时间观念(汉人的时间观念和西方资本主义大生产中确立的时间观念)相比。其实时间的划分本来就应该依照不同地区的文化差异而展现出不同的样貌。我们粗略的了解,因纽特人的时间主要分为冬季和夏季,而且他们关于雪的分类特别细致,不同雪地用不同词汇表示,不同大小、速度、状态的雪也有不同词汇,这就提醒我们,对于因纽特人的时间和空间的观念,雪是一个重要的参考系;同样的道理,汉人发明了二十四节气,且时间的切分相对来说十分规整和细密,这或许与其精耕细作和自给自足有关,因为他们不仅要种植水稻或是小麦,还要养蚕、种豆种瓜,但说来说去二十四节气的所反映的问题主要是温度和雨水的变化,这就是农耕民族的时间观。而资本主义大生产下所产生的时间观,那我们现在生活所体悟到的讲,重要的不是四季变化,也没有人关注大雁飞去飞来,重要的是以分秒为计的时间和以周为计的时间。从前都是以月亮的变化为重的月的重要性被抹去了,周取代月的重要性。因为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具有如此高度统一性,所以神工作的时候人也要工作,神休息的时候就成了人休息的时间,成为现代化的时间观。我们可以看到,达悟人的时间观的参照系不是以星辰或是月亮的移动来计算的。当地没有抽象的时间观念,也没有标准的时间衡量工具,(陈玉美1999:137)而是以女人工作的时间来衡量一天的时间,以男人集体捕鱼的时间(包括各种仪式的时间)来衡量一年的时间。而女人工作的时间、男人捕鱼的时间又是根据大自然杂乱而有序的生命规律进行的。
四、达悟族与兰屿的生命灵性
传统达悟族人活动的空间范畴,以兰屿为中心,包括巴丹岛,以及两岛之间和他们活动的周围海域,形成达悟族人的世界范围。由此决定了达悟族人宇宙观中空间范围的实际领域。在这个实际的空间世界中,兰屿是世界的中心,巴丹岛则成为一个可以遥望的亲切的彼岸,巴丹岛的方位也隐隐地发挥着重要作用。在兰屿中主要有两个重要的方位——山的方位和海的方位。海洋给予蓝色浪漫而活灵活现的想象,是生活中充满希望的代表着生的方位,而山则是充满未知的神秘恶灵的聚集地,是不可触摸的代表死的方位。这样的方位观不管在民族志或是达悟族人的文学作品中都切实的展现出来。如此一来,可以说达悟族的文明是海洋的文明,这个民族的人民的生命形态是向往大海而背离山林的。
我们有这样一种感觉。在达悟族人的世界观里,重要的不是海或是陆,而是海中孕育的鱼的生命,和陆中孕育的芋的生命。而日出日落的方位似乎也不是关键的所在,而问题在于太阳从海面升起后所带来的明亮梦幻的大海与太阳落下大海之后漆黑的大海给予人不同的体验。
例如夏曼·蓝波安在《大海浮梦》中所描述的对黑暗的孤寂而恐惧体验:
一到晚上我们的岛屿就进入完全是黑的美的景象,天空不仅如此,汪洋大海也是一样,若是没有天空的眼睛(指星星),没有涛声,我们的岛屿像是汪洋上一艘孤独的帆船,如是上帝遗忘的小羊,也宛如是冥界的恶灵的玩具。我的想象是,小岛在夜间好似被顽皮的鱼精灵从地表上抹掉,被恶灵玩弄在手掌心,当地球的自传到了白天,鱼精灵再次的把它贴上海面的感觉。(夏曼·蓝波安2014:32-33)
对于达悟族人来说,重要的不是空间上海陆空间方位的对立,而是海与陆共同为他们提供的生存的资源和生命的实践过程。
毕竟汉人朋友根本无法感受人与山林大海相互依存,直接杰出的亲密关系,也无法感受在山林伐木的乐趣与艰难,以及在海里潜水、夜航捕飞鱼的危险程度,不依次为生的众人是无法感悟……(夏曼·蓝波安2014:448)
生命对于兰屿人具有灵性。例如这样一段话:
假如我三十二岁那年忘了回家的话,如此原初信仰的体悟,在至亲亲人生后,就不会像今天孕育对自然生态环境的另类感知,这种信仰不是在表现想象的灵观……
在砍那棵树之前,你必须跟树灵说话。
……
假如你是海洋里的鱼的话,你是我智慧成长的源头,让我如是智慧的族裔,你如果是我的全部,我会珍惜你,而后让我们共同在汪洋航海,当我完成了我的船,山林里的小小魔鬼,你们将会有丰腴的礼物,所以请你们帮我伐木,让木块早早回到我的家(夏曼·蓝波安2014:258-259)。
对于赖以生存的食物,当被问到飞鱼是否好吃,夏曼蓝波安感到非常地不喜欢。认为达悟人出海捕鱼的辛劳,等同于汉人的粒粒皆辛苦。(夏曼·蓝波安2014:230)他们也同样反对对鱼类的混杀。达悟人对鱼的分类展现了他们的世界观。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将鱼类看成食物。他们认为民以食为天的概念,是非常不适用于达悟族的。因为鱼类代表了时间,代表了人类劳作和与自然沟通的智慧,代表了人与神明的交流。
陆地的芋头也不是不重要。但陆地的芋头没有那么多像鱼一样的分类,这就导致芋头背后不能承担像鱼一样大量的文化信息,这就导致我们误认以为,陆地是相对不重要的,或者是受限制的。达悟人的时间观念是以飞鱼的季节来建构的,分为三季:rayon(飞鱼汛期)、teiteika(结束的意思)、amiyan(冷、冬)(陈玉美1999:148);而非以芋头的生长季作为划分,这或许是因为:芋头的种植和收获时间和产量相对来说较为稳定;而鱼的捕捞相对来说缺乏定准,也需要更多的经验和技巧以及运气。如大海浮梦中描述:……我的初始之航却网到了一尾鬼头刀鱼。时间的轮转,即使到了今天,我部落划拼板船捕飞鱼也都没有良缘补到鬼头刀鱼。(夏曼·蓝波安2014:442)。捕鱼所强调经验、技巧,更强调良缘。因为夏曼·蓝波安在初航时补到鬼头刀鱼,所以他的父亲对他说:你的灵魂跟我们,你的叔叔们相似,属于海洋……于是送一艘船作为他归岛定居的礼物。(夏曼·蓝波安2014:442)这样一来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与鱼群打交道的男人被认为比与芋头打交道的女人被认为的强,也不难理解为什么达悟人的季节要以飞鱼的时间来建构:因为容易把握的事情,就没必要特别强调和重视;不易把握的事情,则需要特别的受到强调且花费更大的功夫去重视。但至于达悟人男女之间为什么有着严格的分工,这样严格的分工是否代表着一种性别差异和歧视的态度,我在这里想暂时放开这个问题。因为性别问题时至今日,在任何一个文化中虽表现各异,但性别差异是客观且普遍存在的,性别不平等也是存在且误解的。倘若以个人主义的观点来看兰屿,倘若达悟族男人有人天生就是想种芋头,而女人有人就是非要去补鱼,那么或许性别的压迫也是存在的。性别不平等本来就是一种反省后的结果,所以我暂时不希望在这个问题上下任何结论。
五、小结
本文透过探讨学者对达悟族二元对立的宇宙观以及其中包含的一些问题,进一步阐述在这套宇宙观的背后是一种对生命灵性的思考方式。时间、空间建构的标准皆以当地与人有密切互动的生命为主。而空间上山与海的二元对立也不是呈现一半一半的比例,而是有所侧重的。这种侧重可能和不同区域生命与人互动时所展现的稳定性有关。
引用书目
维基百科:二元对立,本页面最后修订于2014年12月13日 (星期六) 15:26。https://zh.wikipedia.org/wiki/%E4%BA%8C%E5%85%83%E5%B0%8D%E7%AB%8B
陈玉美
1995 《夫妻、家屋与聚落——兰屿雅美族的空间概念》台北: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
1999 《时间、工作与两性意象:兰屿Tao的时间观》台北: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
夏曼·蓝波安
2014 《大海浮梦》 台北:联经。
Clifford Geertz
1974[1999] 《文化的解释(The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译者: 韩莉 南京:译林出版社
复旦人类学 张路尧
注:本文为厦门大学《台湾原住民文化》课程作业